他信口吹完了牛,見麻三兒走的辛苦,便讓他先到自己的下處休息,並偷偷囑咐說,“抽空兒多收拾些細軟,倘或能把這趟差事蒙混下來,咱二人就可溜之大吉了。”


    對於麻三兒迴下處收拾東西,這裏暫且不表,且單說這位成大爺如何應付差事。他從天一擦黑兒便開始翻箱倒櫃的折騰,先是找出了皮抓鼓與銅腰鈴,接著又翻出了假臉兒與神帽,待他將一眾零碎兒裝備上身,又套上皮衣皮裙,活脫就是一位薩滿巫師了。


    吉時已到,大奶奶便在院中的太師椅上居中端坐,周圍站定了二十幾位健壯的家人,一律披麻戴孝,手中持定招魂幡,捧穩香爐,晃動哭喪棒,恰如一群孝子賢孫,在給家中長輩站魂守靈。眾人的對麵兒則縱擺著一幅畫,畫中之人正是賈傻子,隻見他一身兒青緞長袍,左手執書,右手背在背後,麵上笑容可掬,真如同一位教書先生,再也看不出是位連吃飯都不知道饑飽的主兒了。


    成大爺居中站定,左手高擎皮抓鼓,右手甩動皮鞭錘兒,擰腰轉胯間咧嘴皺眉,高唱祭詞。但聽得鼓聲陣陣,長調悠悠,眾人心悠神往,皆如醉如癡。忽然間,他調門兒轉至高亢,人也開始渾身顫抖起來。他渾身越抖越厲害,到了最後,竟然鼓也拿不穩,腳下也拌蒜,整個身子就如同是“蠍虎子吃了煙袋油漬”,驚得眾人手足無措,內中有那手快的,急忙端了把椅子,好讓他能暫歇片刻。


    不料想,成大爺的屁股剛沾到椅子邊兒,便腦袋一歪,咧嘴高唱道:


    “爺爺我下凡來盛京,進家裏頭看分明。不知我老婆可賢惠,眾夥計是否成了精?”接著他忽然腔調一轉,又開嗓兒唱道:


    ”我成某自小在山東,學成了仙家道法精,今天給你說了情,叫你迴家看看,老婆勤快,子孫行。”


    他一人扮二角兒,問答間,竟能滴水不漏,不由人不佩服他應變機巧。就在眾人點頭讚歎之際,大奶奶忽然心中一動,忙叫下人取了紙筆待用。她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道人家,自然不曉得唱詞請神的門道,乍一聽真以為是成瘸子將傻子請迴來了,急忙寫好一張字條,叫身邊的丫鬟遞給成瘸子。成瘸子接了字條在手,卻兩眼上翻,嘴中忽然唱道:


    “俺自上界下凡來,走了七百九十城,現在水酒沒粘口,有了豬頭肉我更領情。”


    大奶奶一聽,隻道是家中大爺索要供奉,急叫人快拿酒食。廚間鍋勺一響,轉瞬便在成瘸子的麵前擺了一桌子。成瘸子眼見酒肉到了嘴邊,如何忍得住,當即甩開腮幫子,顛起大槽牙,一頓的山唿海造,看得眾人心中發毛,都暗道:敢情我家大爺是個餓死鬼。


    然則在成瘸子的心中卻清醒非常,他自討待法事結束便要卷鋪蓋滾蛋,現下隻能是混一頓飽一頓了,這一頓山珍海味拚命吃了,可以保三天不餓,迴味永久。


    待他終於吃喝完畢,便伸手將嘴一抹,操起皮鼓唱道:


    “想不到還是凡間的酒肉最香口,超過了天上九十九,不知家裏還有什麽事兒,沒事兒我再也不迴頭。”


    大奶奶一聽,急忙離座跪下,說道:


    “大爺,你那邊兒還有什麽需要的沒有?要是閑著沒事兒,就替我們娘幾個說說好話,也叫我們沾沾仙氣兒。”


    聽了此話,成瘸子暗暗竊喜,心裏說:這就是上鉤了。他急忙借題發揮,亮開嗓子唱道:


    “我在那邊兒享了福,豈能讓兒孫熬清苦。要是有金銀來幾車,帶到那邊兒我多降福。”


    不料此話一出,大奶奶便咂摸出不對味兒了,要說給死人多燒點兒紙錢兒、紙馬,倒是情有可緣,哪會有鬼想要真金白銀的呢?她正跪在那兒心中猜忌,忽然一名貼身丫鬟低聲提醒道:


    “大奶奶,您可別忘嘍問那筆銀子啊。”


    她這一句話立刻點醒了大奶奶,因為往常素日,賈傻子花錢沒個準數,去年家中足足虧了一千多兩銀子,卻無人知道賈傻子將它用在何處了。大奶奶本計劃著借機問問當家的,不料一時忘記了,便連忙追問道 :


    “當家的,您慢走,上年家裏短了一千多兩銀子,您能不能告訴我,把銀子都用哪了?我們娘幾個過活,這銀子也是命啊!”


    成瘸子聽了,心中叫苦不迭,暗道:


    “怎的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我又如何能知曉。”後又轉念道:“罷罷罷,想來傻子怎會藏私房錢,定是那些秧子暗中搗鬼,待我就勢編套瞎話,蒙混過去算了。”


    於是又開口唱道:“要說我神仙哪愛銀錢,隻有那凡夫放心間,我已將之都埋好,就在大屋的東角邊。”


    他本想著能胡編亂道一通,借以蒙混過關,至於別人怎樣去挖,他就管不得了。即便當下挖掘,他也不懼,因為他隻說了埋藏的位置,於深淺等細節卻未提及,隻要稍有空閑便可從容脫身,又何懼之有呢?


    他心中盤算妥當,自覺著這趟差事應得天衣無縫,那白花花的銀子也必將手到擒來,不料此時大奶奶的臉色卻變得越來越難看了,方才尚心平氣和,有紅似白兒,現在看已經快如鍋底了。原來成瘸子並不知曉,大屋的東角邊乃是一個糞窖,又有誰能在糞窖裏埋銀子呢!


    大奶奶明察秋毫,不由得越想越氣,她用手一拍太師椅,斷喝道:


    “住嘴,胡說八道挨千刀兒的奴才,敢在老娘我這兒騙吃騙喝,老娘眼裏可不揉沙子。來人哪!給我打這滿嘴噴糞的畜生。”


    這番話一說完,院子裏立刻炸了營,眾家人早憋著一肚子火,他們被逼無奈,披麻戴孝,若不是礙著大奶奶的麵子,早將他揍扁了,現在一聽大奶奶有令,立刻如狼似虎般衝將上來。


    成瘸子自是驚詫莫名,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哪兒錯了,眼看著覆水難收,眾人已經衝到眼前,料想這條老命就要擱這兒了。他急起飛智,索性將心一橫,暗道:“一不做二不休,搬不倒葫蘆撒不了油,難不成我成大棍子還怕你們不成。”隻見他稍加思忖,忽然渾身一震,又敲響皮鼓唱道:


    “天靈靈地靈靈,我是神仙顯了靈,你們的生死俺掌管,你們的命運俺安排——。”


    要說在過去那個年月,幾乎沒有人不迷信的,尤其是這些年紀輕輕便進到城內,於有錢人家做傭工的鄉下人,成瘸子也捏住了他們的脈門,開口便使出殺手鐧,立刻嚇得衝在前麵的幾個人刹住了腳,躊躇不前了。成瘸子眼見一擊奏效,不由得暗自得意,搖頭晃腦間正欲接著往下念,冷不丁從一旁躥出個愣頭青,不由分說,掄拳就打。


    成瘸子正在用心編詞,應付局麵,冷不丁挨了一下,頓時天旋地轉,待他原地轉了仨圈兒,既將家什都碰倒了,一桌豬肉、饅頭滾了一地,蠟燭也翻到在一旁。院中立時漆黑一團,眾人見有機可乘,即刻鼓噪而上,有揪住人任意廝打的,有撿到豬肉往嘴裏塞的,還有莫名其妙挨了打,蹲在地上叫屈的,把個井井有條的場院,弄得恰似“蛤蟆吵灣”,亂作一團。


    成瘸子雖然挨了打,卻顧不上氣惱,他見周圍漆黑一團,急忙趁亂睡倒在地,施展“王八遁地術”,左一滾,右一滾,逃出了眾人的圍堵,一溜煙兒迴了下處。進屋一看,見麻三兒已打好了三個大包袱,正坐在炕沿兒之上向外張望,倆人遂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各人便拴縛了包裹,打開後門兒,逃之夭夭。兩個人剛跑出沒多遠,就聽見賈家大宅之內一陣大亂。麻三兒還想要看看熱鬧,卻被成瘸子一把扯了迴來,兩個人跌跌撞撞,一路跑迴了麻三兒家的老屋,這才歇下包袱,喘作一團。


    要說賈家大宅中究竟出了什麽事兒?難不成是傷及人命?亦或是驚動了官府,派兵搜尋?都不是,原來就在成瘸子剛剛逃離眾人圍堵的之時,大奶奶就命人快快掌燈。待燈點起來後,院中的景象頗讓人忍俊不禁,有人灰頭土臉,口鼻流血不止;有人嘴中尚含著半塊兒豬肉,卻呆若木雞;也有的正趁著天黑,向懷中藏各式各樣的細軟之物,因藏的太多,燭光一照竟似個大腹便便的孕婦。大奶奶見狀氣得渾身顫抖,大罵這幫狗屎的奴才都是飯桶。大夥兒挨了罵,這才發現成瘸子已經逃離,就在眾人都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傳來一聲驚唿,隻見一個丫鬟手指著前方,臉上寫滿了驚恐。眾人急忙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頓時驚唿之聲四起,原來畫中的賈傻子已經容貌盡毀,變得披頭散發,青麵獠牙,頗似陰司鬼判。


    一眾一見之下,皆發一聲喊,四散奔逃,更有那膽小怕事的,當即任禁不住,淋漓於地,就在眾人皆恨爺娘少生兩條腿的時候,那畫中忽然竄出一股幽藍的火焰。這火焰越燒越旺,轉瞬間便將整幅畫都燃著了。畫中間那形如鬼判的一張臉,隨著火焰的跳動變得忽明忽暗,如同活了一般,遠遠看去猶似擠眉弄眼兒,仿佛正在喃喃自語。待片刻之後,整幅畫便被燒得灰飛煙滅,一陣陰風刮過,將如塵般的灰燼,都刮到了半空,化作一片氣旋,竟自久久不散。


    忽然,自灰燼之中,隱隱傳來一陣笑聲,那笑聲清晰而陰冷,使初聞之人都覺如芒刺在背,脊背間冷汗直流。凡在賈府之中做事日久之人皆能分辨出來,這笑聲正是家主的聲音,笑聲被裹挾在一團陰風之內,繞屋整整三匝之後,方才入了臥房,直至漸漸止息。在場之人皆耳聽陰風唿嘯,寸步未敢挪動;以此便似家主已由陰間迴門,卻一改往日的木訥與呆傻,將所有人都嘲弄夠了,方肯迴房安歇一般。


    此所謂:一朝歡喜總攜愁,兩世離亂不肯休。預知上天難開口,倒似庸人把胎投。預知後事如何,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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