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爛漫,二人並坐船頭。樂新何道:“你什麽時候到這的?”徐芊蕙道:“今天早上就來啦,在城裏一直尋你不到。”低了低頭,細聲道:“當時……當時我可著急啦,以為你說來蘇州是騙我的呢。”樂新何想她對自己如此用心,很是感激,便想將她摟在懷裏。徐芊蕙道:“不過現在好了,我們又在一起。”說著粲然一笑。樂新何問道:“徐伯伯他們知道你來這了嗎?”見她臉頰上一片晶瑩狀,心如刀割,提起袖子為她擦拭。徐芊蕙臉紅道:“都知道。”樂新何道:“他們沒阻攔你?”徐芊蕙奇怪道:“幹嘛要阻攔?”樂新何道:“徐伯伯就你一個女兒,你這麽一走,他一定很難過的。”徐芊蕙道:“放心!我跟爹爹說了,頂多半月就迴去。”樂新何驚道:“半月?你……你馬上就走嗎?”徐芊蕙點點頭,道:“反正都找到你了,我們一起迴去啵?”說著看了看樂新何。


    四目相交,樂新何見她臉若朝紅,花容綽約,心口不禁然怦怦直跳,險些便脫口道:“好,我陪你去!”但想起外公的遺言,這句話畢竟沒有說出。徐芊蕙道:“現在的杭州城可比這裏好看多了,西湖上煙柳籠紗,到處都是黃鶯兒的叫聲,有我帶你去那遊玩,包你一輩子也看不厭。”樂新何心道:“一輩子……你真的願意一輩子都在我身邊麽?要是你能永永遠遠留在我身旁,不要說是那美的醉人的西子湖,便是窮鄉僻壤,大川長穀,我又怎會厭煩呢?”腦中一時閃過千千萬萬個念頭,每個念頭都似一顆流星,狠狠地在自己心頭撞落,硬逼得他不知如何作答。


    徐芊蕙道:“好麽,我們明天走?”樂新何思索良久,搖頭道:“不行的,我……我還有很多事沒做。”徐芊蕙道:“那些事我叫鏢局裏的人幫你做,你不用擔心。”樂新何隻是搖頭,道:“沒用的,那些全是我家的私事,非得親力親為不可,不然就是不孝。”徐芊蕙聽他語氣堅決,悲傷之意大生,妙目下涵,低聲道:“私事嗎?原來你……你還在見外我。”樂新何見她傷心,心亂如麻,沉首道:“我不是見外你,隻是外公臨走時叮囑我光大門楣,這點我是不能違背的。蕙兒……小姐,你明天就迴杭州去吧,我答應你,隻要此中事情辦完,我一定……一定迴來陪你,到那時,我們日日在西子湖上玩耍,一輩子都不分開,好麽?”


    夕陽在流水中穿梭,河船上一片蒼黃。這時候,徐芊蕙偷偷哭了起來。樂新何再難抑製內心的情懷,終於伸出右臂,第一次將她摟在懷中……


    太湖,西山島。


    十餘條竹筏悄然靠岸,筏上兩百多名漢子提步下來,當先一碧衣青年手持竹劍,正是公西玉。隻見他迴望湖麵波濤之間,道:“人雲震澤三萬六千頃,周圍八百裏,濤浪連天,吞吐江湖,今日一遊,果真不假。”史茂星應道:“正是。這太湖山水相連,風景秀麗,我等於東方既白之時入湖,到如今夕陽微照,震澤上湖光山色,相映生輝,這番流連之景,確實不愧‘太湖天下秀’之名。”公西玉哈哈一笑,大聲道:“今夜大夥便在此地隔湖設宴,一醉到天明!”群豪聽畢大喜,齊聲長嘯,叫喊聲聞於百裏,迴聲纏繞太湖之上,經久不消。


    眾人在湖畔生了十多處篝火,數十人便去島上獵些野味。其他人左右無事,或說話,或去湖中遊泳,分排甚雜,還有十餘人幹脆便在岸上鬥起氣力來,鬥到後來,一人實在是太厲害,旁人拗他不贏,便叫公西玉來同他較量。公西玉笑道:“好,我便試試。”起身正要過來,忽然旁邊幾個聲音道:“公西大哥……快來看看……”三名漢子抬著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從林裏跑了出來。公西玉驚道:“這是哪位兄弟?可不要緊吧?”急步上前。那三人道:“瞧這架勢,想必傷的不輕,卻並不是我們的人。”說著將那人放在地上。


    眾人聞訊早覺奇怪,紛紛圍上來觀看,然隻看得一眼,便不忍再看了。原來這人蓬頭垢麵,衣不蔽體,全身汙穢惡臭,傷口處滿布蛆蟲疽瘡,幾十隻蒼蠅圍著他嗡嗡亂飛,簡直就不像個人。公西玉為他診斷過傷勢,史茂星問道:“怎麽樣?”公西玉搖搖頭,道:“全身大小刀傷不下三十處,即使救好,下半輩子也隻能在床上待了。”歎了歎氣,對一旁的師弟道:“小析,你帶幾個弟兄打些水來。”歐陽析應是。史茂星道:“從愈合情況來看,這身傷勢少說也耽擱半個月,這些時日裏,此人獨身處在林中,未嚐療養也就罷了,不吃不喝,竟能撐到現在,這份骨氣實在讓人敬佩。”公西玉點頭道:“是啊,可惜了……”語氣頗為悲涼。


    不久歐陽析等人提水來至,公西玉為那人清洗過身體,敷好草藥。不消片刻,那人緩緩醒來,問道:“幾……幾月幾日了?”聲音甚微。公西玉道:“今日二月初四。”那人喃喃道:“就……就二月了,這……這些天都沒給他傳去消……消息,想必他……他很是著急。”輕歎一聲。史茂星問道:“前輩,這究竟是何人下的手,竟這般惡毒?”那人隻是搖頭道:“不知道……”過了良久,又道:“我做了一輩子的海賊,自問為人還算坦率,沒交什麽惡緣,這次他們為何要對我們痛下殺手,我……我真的不明白……”


    大夥聽到“海賊”兩字,大是吃驚,公西玉道:“但據晚輩所知,近年來太湖上相對平靜,沒什麽海賊。”那人道:“小兄弟這話隻對了一半。我與弟兄們兩年前落草此島,所作所為,全是針對些不義之輩,至於搶劫百姓,魚肉鄉裏的勾當,那是決計不會幹的,所以這一帶的居民多少並不知情。”公西玉道:“原來如此。”那人道:“一個月前島上突然來了七八個人物,舉止穿著都很是正派,說是到太湖遊玩,船舟觸冰沉漏,饑寒交迫,要來我寨裏歇腳。我想天寒地凍的,大夥又同是在外之人,就接待了。不想那天夜裏,他們竟偷偷打開寨門,一時寨外幾百人衝了進來,在我寨中大肆屠殺。”史茂星驚道:“竟有這等惡人?”占茂雲道:“賊匪們搶占地頭,這出戲我看了不下百遍。那群人定是新來此地的盜匪,怕你們日後搶他們生意,是以要將你們殺了。”那人道:“當初我也這麽想,但後來就奇怪了。那時我胸口中了幾刀,昏死過去,冥冥之中聽到有人在說話,其中一人問:‘都死光了嗎?’另一人道:‘除了他全都死了。’先前那人好像看了我一眼,道:‘此人受了這麽重的傷,氣息微弱,生死不過片刻中事,便不用再為難他了。’後一人道:‘那下步行動呢?’先一人道:‘隻要這一帶的人死絕了,知道那事的人便少了一半。你明天帶本門弟子出湖,但凡看見蘇州有人家搬遷,便將他們殺了滅口。’說著說著,寨裏就沒了聲息,想是他們都離開了。”


    公西玉道:“有這種事?”那人點點頭。占茂雲卻不相信,道:“癡人說夢!這定是假的。”那人道:“將死之人,又何必騙你。”占茂雲道:“他說你生死不過片刻的事,那為什麽你卻到如今還沒死呢?”這句話甚無禮數,史茂星怒道:“住嘴!”將師弟支開一邊,正想向那人道歉,那人道:“我沒死是……是因為我在等一個人。”公西玉奇道:“等人?”那人應是,道:“那是我畢生最好的朋友……我答應過他,要和他遠居海外,一起終老……如今這個心願尚未達成,我……我不能死……”一時間似乎想起了什麽事,目光裏充滿了憧憬之情。


    公西玉見他自說話以來臉龐愈加蒼老,知他已然疲憊,便道:“前輩但養好身子,其他事以後再想。”那人點點頭,閉目不再說話。又過了一刻,湖上遠遠行來幾片竹筏,原來那林貓子帶人在湖邊購運酒食,所以晚到。眾人大是欣喜,紛紛跑到岸邊要去搶酒。公西玉大聲道:“林兄弟辛苦了!”林貓子道:“小事一樁。”靠岸上來,四條竹筏上隻下了九人,其餘的全是酒水壇罐。林貓子道:“好好的四百八十壇酒,結果被小毛這廝鳥丟了五壇到湖裏,再尋不到啦。”公西玉笑道:“這可痛快了湖裏的王八。”眾人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道:“將他一並丟到湖裏喂王八去!”“媽的,罰他沒酒喝!”“叫他再去買個百來壇,將功補過。”歡唿取笑聲中,便將酒水食物悉數搬到岸上,其間幾個失手,又砸了幾壇。


    林貓子罵道:“他媽的會不會搬酒,不會就別亂插杠子……”一路罵著走到公西玉身前。公西玉笑道:“林兄弟這買賣做的好大!”林貓子道:“劍青兄哪兒話!我這趟買賣一做,可在城中聽到不少消息。”公西玉道:“什麽消息?且說來讓兄弟聽聽。”林貓子道:“聽說那吳令孝死啦。”話音剛落,那受傷男子道:“什麽?”掙紮著從地上爬起,死死抓住林貓子的衣領,問道:“你……你剛才說什麽?”神情大為惶恐。這勢頭大是出人意料,林貓子受了一驚,吃吃道:“吳……吳令孝貪汙庫銀一千萬貫,昨夜醜事被揭,上將軍張謀前去問罪,他……他心灰意冷,便上吊自殺了。”那人喝道:“胡說!我都沒死,他又如何舍得輕生?”隻是不信。林貓子道:“這是蘇州城裏耗子都知道的事情,豈能有假?如今張謀正審查此案,據說主簿王密等十幾名同犯悉數落網,全部完啦。”那人一把將林貓子丟在一邊,大叫道:“不可能!”目光中布滿絕望。


    公西玉道:“前輩與吳大人相識嗎?”緩緩將他安置躺下。那人仰天苦笑,道:“想不到他也走了……我……我又……咳咳……”連連咳嗽。公西玉道:“前輩保重身體。”那人搖頭道:“不……不必了……其實這兩年他給我的那些錢,我隻花了一半,剩餘的五百萬被我藏在海外,我本來是想過幾年同兄弟們一起過去拿的,如今兄弟們沒了,他……他也走了,這錢再沒什麽意思,且就留在那裏,若是後人有緣便給他們拿去吧,隻是……嗬嗬……再沒人會記得先此之前,世上有過一個吳令孝和……和我萬錦兒……嗬嗬……”苦笑數聲,又幽幽一歎,道:“若真有下輩子,希望我能生在讀書人家裏,天天背觀課本,多……多交幾個像他那樣的……朋友……”神情恍惚之間,忽然看到了從前那個夏天,自己陪他坐在大樹下說話,那時他還很小,山裏開滿了白色的花兒,很美很美,美的讓人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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