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自明白內情,大為驚栗,又兼張謀一頓說罵,不敢久留,趕忙帶著手下前往城中搜拿吳令孝、王密兩人。


    龐遼本以為此番身陷危崖,兇多吉少,想要指責吳令孝汙跡隻怕無人聽信,頗是失意,卻不料天降貴人,僅一夜之間便還了自己一個清白身,大是欣喜,對張謀極是感激。張謀道:“不必謝我,老夫不過受人之托而已。”龐遼驚道:“受人之托?難不成天意垂恩,這是聖上的意思?”張謀搖搖頭,便道出其中原委。


    原來上月張謀於京中受少監徐弱淵邀請,前往赴宴,筵席之上與前任越州知州孟約有過一晤,孟約說如今蘇州情況緊急,不治必生大亂。張謀想蘇州知州吳令孝為官恪忠,州內富庶平安,何亂之有,並不相信。孟約又談起去年韓章益一案及蘇州許多現象,且言辭精確在理,直剖其中利害。張謀遂起懷疑,恰值朝中無事,便向皇上告了一個月的假,帶著學生趙平來蘇州視察。


    龐遼道:“竟有如此人物,當事人尚不自知的事情,而他處身事外卻能猜度出全盤變化,這讓龐某好生佩服。”占茂雲道:“所謂當局者迷,便是這個道理。”龐遼道:“雖如此說,但旁觀者竟能將局勢洞悉得如此清楚,大不簡單呐。”張謀點頭道:“孟先生的見識,老夫也是由衷欽佩。如不是他指引,隻怕江南不能自保,諸位也不免要身困囹圄之中。”公西玉點頭道:“張將軍所言甚是,這等鬼神之奇,確非凡人所得預料。”樂新何聽到“越州知州孟約”六字,心中想起那晚在荒棧中同自己談論名劍之人,心道:“原來是他!”但想這種關乎家國之事,自己身份卑微,可不能胡亂插言,便閉口不說。


    眾人闊談一陣,便下了虎丘。公西玉道:“張將軍,蘇州局勢得您主持,玉甚是寬心。這就告辭了。”張謀奇道:“公西俠士何處去?”公西玉指了指身後兩百豪傑,笑道:“這些朋友之所以在此落草為‘寇’,舍身忘死地與州軍周旋,緣來全是玉的一句話。玉與他們有約在先,隻待此事平息便帶他們到太湖上賞景遊玩,大醉一番。現今蘇州事宜盡在將軍掌控之中,也該是玉履行諾言的時候了。”張謀笑道:“不急!公西俠士於揭汙一事立有大功,這酒宴何時輪到你來請?今夜申時,西門處老夫做東,擺五十席酒水,權當犒賞各位。”公西玉笑道:“張將軍如此盛情,玉原本不該推辭,可惜玉這些朋友全是草莽匹夫,無福消受此等盛意。再說蘇州出此案情,並不是什麽喜事,累將軍勞師設宴隻怕於將軍英名無益,玉還是先行告退吧!”向龐遼、韓章益、沈莫揚幾人抱了抱拳,道句“後會有期”,便帶著歐陽析、史茂星等兩百餘人匆匆離去了。


    張謀歎息道:“如此大好材料,為何不居於廟堂之上,卻自甘墮落於江湖之中?”一路隻是歎氣。到得蘇州西門之外,州指揮使李弘帶著大小官員三十餘人前來接見。張謀道:“吳令孝、王密何在?”李弘道:“王密負罪西逃,屬下帶人一直追到太湖邊上,方才將他擒獲,現今跪在州府候罪。”張謀道:“吳令孝呢?”李弘低頭道:“吳大……吳令孝懸梁自盡了。”龐遼、韓章益聽罷大驚,龐遼道:“什麽?”張謀道:“罷了,你們且將他好好收殮。”李弘應是。


    眾人乘入城內,沈莫揚、樂新何告辭離去。龐遼道:“兩位救命之恩,龐某何以報答?”樂新何道:“為國挽救棟梁,原是國人之責,龐大哥不必介懷。”張謀讚道:“小兄弟說的好!”樂新何請禮道:“別過了!”便與沈莫揚望城南而去。


    二人到了勻吳客棧,點了幾碟小菜就吃,樂新何因昨夜勞累未息,困意大生,隨口吃完一碗飯就上去睡了。沈莫揚也不搭理,一連下了五大碗,又在棧裏瞎走一頓,感覺無趣,便也上樓睡去。睡至下午,陽光從木窗裏滲入,斜照於床頭。沈莫揚揉揉眼睛,迷迷蒙蒙地道:“才剛過驚蟄,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太陽?”很是想不明白。他自小惡寒貪暖,見窗外明媚一片,就想上街走走,當下整好衣束,提劍下床。


    剛出房門,忽聞隔壁房間傳來一陣抽泣聲。沈莫揚聽出是樂新何的哭聲,甚是不解,但想到街上此刻陽光爛漫,心癢難搔,也不及理會,便下樓出棧而去。


    這蘇州城自得風雅,意味半邊江南,倒也並非虛話。試想早春二月,楊柳河岸之間,遊人頻繁,往來紛錯於水陸橋巷等意境之中,頗得詩畫情意。唐人杜荀鶴《送人遊吳》詩中有雲:“古宮閑地少,水巷小橋多”,魚鄉水城之名可見一斑。沈莫揚雖不好陶冶風情,但徜徉在春融暖意當中,也很覺自在,信步漫遊大半時辰,尤感不足。這時行到城西的楓橋之畔。


    自張繼《楓橋夜泊》詩出,千百年來,但凡行旅於蘇州的才人遊子,都必遊此地,以至於蘇州橋築三百餘,而為墨客吟誦者,楓橋居半。沈莫揚年幼從武,筆墨功夫雖隻通識字書寫,但對於這首落第考生的牢騷之作也多有耳聞,此時見江洲與寒山寺隔水相峙,頓生感遇,登上楓橋正要借此詩抒發情懷時,身後一聲嬌喘,一女子道:“小哥,還勞煩讓奴兒過去。”沈莫揚心頭一蕩,迴頭見此女子含羞淑妮,俏臉暈紅,連忙躬身退開,道:“小生失禮了!”正想詢問芳名,那女子已跑下橋去投入一名書生懷中,原來她是來此與情人相會。


    沈莫揚咬牙道:“他娘的書生,竟當著老子的麵與姑娘調情,可惡啊!”早知如此,當初真不該給那妞兒讓路,心怨之餘,便要下去鬧事。正盤算如何挑起糾紛的時候,江洲邊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的哭聲。沈莫揚聞聲觀看,見橋下楊柳環繞處一穿著粉黃褂衫的女子正在哭泣,一書生在旁連連安慰道:“別哭別哭……”那女子隻是不聽,蹲在地上哭個不停。沈莫揚暗道:“我就知道書生裏沒幾個像人的,迷惑勾引也便罷了,當街調戲姑娘這還了得,太……太不把我放在眼裏。”二話不說,上前就將那書生推到河裏。


    書生一聲慘叫,落入水中。這一幕來得甚是突然,旁觀人一時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紛紛圍上來想要看個明白。那女子起身拭幹淚水,怒道:“你……你瘋啦?”芳容初見,沈莫揚心道:“好精致的小人兒!”隻想對她那撅起的小嘴憐惜一番,忘了答話。那女子見他不理自己,又氣又急,嗚嗚的又哭了起來。人群裏一人實在看不下去,大聲道:“日他娘的!這小子無理取鬧,推人下河不說,竟還欺侮一個姑娘家,大夥們綁他娘的去見官。”眾人紛紛應和,圍著沈莫揚扭打起來。


    岸上人隻顧著打架,沒人惦記那名落水書生。這書生雖出生江南,卻不識水性,苦命在水裏掙紮,上下了幾個來迴,便沒了聲息。這時荷香之上飄來一艘小船,小船行駛到楓橋之下,船夫道:“這可奇了,上麵怎麽這麽多人在打架?哎唷,不好,有個娃兒被人打落水了。”船上一少年聞訊大驚,不等船靠近落水處,就躍入水中將那書生救入船內。


    船夫看看那書生肚皮,道:“這下可喝了不少水。真不懂這書生好好的書不讀,卻混在這裏瞎攪和,被人打到水裏也是活該。”隻道他是與上麵人打架被別人踢下水的。話剛說完,岸上又掉下兩個人來,一人當場落水,在水裏叫罵個不停,另外一人卻結結實實地落在船尾,險些將小船震的翻了過去。船夫嚇得陡變臉色,趕忙駕著小船離開。卻聽岸上一個聲音道:“老子看我的姑娘,關你們什麽事?”接著數聲慘叫,又有幾個漢子落水。


    那少年聽到聲音,驚奇道:“是沈大哥?”舉頭看去,果見沈莫揚在上麵與十幾人廝打。這少年正是樂新何,他本在在勻吳客棧裏歇息,睡意當中忽夢到徐芊蕙獨自坐在孤山上哭泣,醒來時再難安睡,念及往事佳人,竟在床上哭了起來。他與徐芊蕙分別僅隔數日,縱然相思情苦,卻絕不至於落淚,此中情由,樂新何自己也想不清楚,淚下三分,窗外陽光射入,樂新何憑窗觀看,見城中河街相鄰,水巷人家頗有意思,便下樓在渡口雇了處船家,乘舟四處漂流。


    此時他見沈莫揚同人爭鬥,連忙叫道:“沈大哥!”沈莫揚專心與人打架,並沒聽到有人叫喊。樂新何甚是著急,正要再喊,忽然小船怡然前行,初經岸上一處楊柳時,樂新何心花一閃,正見徐芊蕙俏立岸上,滿目晶瑩地看著自己。樂新何百感交集,顫聲道:“蕙兒小姐……”春風不相識的吹過,將徐芊蕙化作一處淡黃,她努力地擦幹眼旁淚花,勉強笑著說:“我……我可算找著你啦。”欣喜之中,便從岸上跳了下來。樂新何趕緊將他接住,道:“你來這幹嘛?”扶她在船頭坐下。徐芊蕙頷首道:“我想見你……”


    自古落花猶在而人麵不知何處,文人才子引以為憂,殊不知收香藏鏡,他年重到,人麵桃花卻未必不能相映為紅。五分春意,三分春色,小船載著兩分春情在河中款款前進,不一巡便行離了楓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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