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西玉上前道:“先生遠來辛苦,且快坐下。”虛東位以待。韓章益道:“客氣了!”拂衣坐下。樂新何見此人三十七八年紀,頭戴一頂皂紗帽,身披大袖袍,一看就知道是從大戶出來的有識之士。公西玉偏坐側席,舉目四望道:“何不見雷兄弟?”韓章益道:“實在不巧,辟兒自從去了漢口便未曾與家中通過消息,所以沒有趕來。”公西玉點點頭。史茂星道:“二位言中之人,莫不是漢口公子雷無正?”韓章益道:“正是。”公西玉道:“韓先生與雷公子的父親乃是生平至交,各位都是雷公子的朋友,卻也不必見外。”韓章益道:“公西俠士所言甚是,還不知各位英雄的大名?”史茂星道:“不敢當。在下鑄劍山莊史茂星。”


    六人介紹過身份,韓章益道:“韓某帶罪之身,承蒙各位不棄,施以援手,韓某很是感動。”說罷沉吟欲淚。公西玉道:“哪裏話。先生命途多舛,遇上奸邪小人,恨不逢時而已,卻又何必妄自菲薄?”史茂星道:“正是,韓先生有話就說,不必客氣。”韓章益長歎口氣,道:“實不相瞞,韓某自幼背讀詩書,一心想為國效力,所幸天不負辜,三十歲時考中進士,始入殿朝,治平之誌得以遂望。三年前,韓某右遷蘇州通判,知事一州,雖不敢說日夜嘔血操勞,卻也是盡心恪守,不敢有絲毫怠慢民意處。去年三月,韓某初斷案牘,賦查錢穀,卻發現賬簿數目很是奇怪,是夜詳細驗算,竟發現州庫中竟有大半錢財莫名消失……”


    史茂星驚奇道:“豈有這種事?”韓章益道:“是啊,當夜韓某心驚膽寒,驚恐萬狀,但想一州賦稅不翼而飛居然無人察覺,茲事恐怕與知州吳大人脫不了幹係,連夜便往州府趕去。”史茂星道:“韓先生此去不是自投羅網麽?”韓章益歎息道:“史英雄明見。隻恨韓某當時糊塗,誤判了情由,不然也不會有此番惡報。”樂新何忽道:“在下聽聞通判一職是由皇上親自委任,權勢雖不及知州,卻有專斷之權,韓大人那時為何不直接向中央稟報此事?”韓章益道:“韓某當夜何嚐沒有這種想法,隻是怎麽看吳大人也不像這等人。”


    史茂星道:“韓先生這話是什麽意思?”韓章益道:“諸位不知,韓某與吳令孝同事兩年,深知其為政嚴明,絕不像貪圖富貴之輩。”眾人大驚失色,占茂雲道:“這如何可能?”韓章益點點頭,道:“韓某顧著這個念頭,便趕往州府,一路上隻盼是筆錄有誤,好和解此次糾紛,卻不想剛入府門,便被吳令孝下令拿住,韓某不明所以,道:‘吳大人這是何故?’吳令孝道:‘韓大人來的正好,本官正想差人請你去呢。’連夜審問,說我貪汙庫銀四百萬貫,硬要韓某招認。”占茂雲罵道:“這狗官倒是賊喊捉賊了。”


    韓章益道:“韓某空負一腔冤屈,百口莫辯,但也知道大丈夫寧可頭顱斷,也不能擔負這誤國罪名,因此斷不招認。吳令孝也沒辦法,便上表朝廷,結果朝廷批文下來,命抄我家產,家眷悉數充公,韓某則是刺青流放梓州。”史茂星道:“我隻道那狗官可惡,卻不想朝廷也昏庸無能,也不審查緣由便來定案,那朝中必定有吳令孝那廝的後台。”韓章益搖頭道:“各位不知,此番判罰雖然不合情理,卻是恩師的想法。試想若論貪汙四百萬貫的罪責,僅僅流放邊疆未免判的太輕了。恩師在朝為刑部侍郎,又與皇上有私交,知此事若傳說出去,江南必生禍亂,學生自也難逃一死,便勸說皇上批道公文,命令吳令孝據此行事,不可張揚。”


    史茂星“哦”了一聲,點頭道:“幸虧如此,不然後果不堪設想。隻是先生因此事流放他鄉,不知是如何脫困的?”韓章益道:“說來慚愧!韓某自小與武昌首富雷德祖同窗,關係匪淺,這次德祖兄聞我遭災,動員了數百人,非但在劍門關前救下了我,便連韓某的家人他也全部救了下來。”史茂星道:“武昌雷家世代為官,家資以千萬計,想要搭救先生家眷想也不難,但先生為朝廷重犯,這檔子關係可不是光憑錢物就能理順的,不知雷大爺又在其中運用了什麽手段?”韓章益道:“這……”麵有難色,難以作答。公西玉道:“哦,此間原因玉都清楚,就由玉來說吧。去年秋日,玉受師門之命前往江原調查十年前川蜀作亂一事……”占茂雲奇怪道:“作亂?川蜀何時亂了?”史茂星擾他插嘴打諢,惱道:“你聽話便隻聽半邊,公西兄說的是十年前李順王小波起義那事。”


    公西玉點頭道:“正是。淳化四年,兩川大旱,官府不恤民情,賦斂急迫,農民不得自保,遂生起義。起義曆時兩載,終被朝廷平息,然起義軍首腦李順卻在戰後不知所蹤。去年恩師聽聞川中有人想借李順之名作亂,玉因此前往探聽。”占茂雲道:“那結果怎麽樣?”公西玉苦笑道:“一去才知此事出於好事者之口,並無實在根據。”史茂星道:“可恨朗朗乾坤無事,卻有庸人自擾。”沈莫揚見韓章益表情複雜,知其中必有隱情,道:“劍青兄不忙著頌己功德,單說韓先生是如何獲救的。”公西玉笑道:“不急。自九月出了豐縣,玉一路趕往江原,在劍門關前卻遇到了漢口的雷公子。”史茂星道:“公西兄遍遊天下,交得的朋友倒是不少。”公西玉道:“過獎!”


    沈莫揚忽然道:“向聞公子刀有三好,好佩刀,好《詩經》之《七月》,好薄幸青樓女子,可惜為人自視清高,沒甚朋友。這趟川西之行,公西兄之所以能夠同浪子結交,想必之於花叢蔽淵、雲雨風月場所沒少去吧?”聲道冰冷,座上座下之人聽畢變色。公西玉哈哈一笑,道:“西俠客取笑了,玉生活二十又一年,尚不知女子是為何物。再者雷公子雖好風流,但皆是食可食之色,非是登徒好色之人,這次劍門道上韓先生所以脫險,便是雷公子相救。”沈莫揚唯笑不答。


    史茂星讚道:“原來是雷公子,這檔俠義行為可又給我輩長了臉麵,但不知雷公子是怎麽救的人?”占茂雲應和道:“是啊,如若是我,可想不出法子。”公西玉笑道:“方法很簡單:劫囚!”眾人臉色驚變,史茂星與樂新何聽到“劫囚”兩字,心膽俱寒。占茂雲拍案道:“什麽?姓雷的竟敢公然劫囚?”韓章益臉麵通紅,不知該作何迴答。公西玉道:“占兄弟此言差矣,豈不聞信陵君竊符救趙之故事?雷公子失手殺人但迫不得已,所死之人,晉鄙之輩也……”


    話未講完,一個粗獷的聲音道:“笑話!什麽信陵晉鄙故事,分明就是殺人善後的借口。”眾人尋聲而望,見屏風後走出一名二十六七歲的將官,正是現今蘇州團練使龐遼。韓章益驚道:“龐……龐團練!”龐遼道:“韓章益,你好大的狗膽!去年私吞庫銀不說,竟還敢雇人搶劫朝廷欽犯,如今卻又在此造謠生事,煽動刁民造反,所幸被我撞破,不然蘇州就要毀於小人之手。”大叫一聲:“來……”後麵的“人”字還沒說出,公西玉已躍出席位,將他製住。龐遼後心劇疼,無力大聲說話,苦笑數句道:“素聞鳳城公西玉任俠之名遍播草莽,哼哼,今日得見卻也是浪得虛名,龐某既然受製於你,也不打算全身而退,動手吧!”


    原來公西玉來蘇州之前已同龐遼通過書信,龐遼自小尚武,又多聞公西玉仗義事跡,接信之後甚是高興,今早晨練結束便趕來街上接見,正見公西玉被迫與沈莫揚交手,遂出麵罷戰。公西玉同他言論幾番,深知龐遼乃性情中人,於吳令孝貪汙一事定不知情,便想借他手中兵力擒拿亂黨,於是說今日要與一個政界人物相見,討論蘇州日下危機,希望龐兄一同過去聽聽。龐遼想竟然能親耳聽聞自己統轄區內的利弊安危,那是求之不得,一口答應。公西玉又說,此人性格甚是奇怪,若有他人在場便不敢暢所欲言,還請龐兄迴避迴避。龐遼心想自己身為蘇州官員,若親身在場他人安敢言蘇州短處,幹脆躲在屏風後聽吧。暫別公西玉,便先來到棧中,不久公西玉等人接踵而至,卻坐談劍法,不聞蘇州一字,心中疑惑,後來韓章益來到,道出年前大案陳述冤屈,龐遼越聽越怒,幾次想要出去抓人,轉念想來公西玉設此筵席無非是要將韓章益口中之話一一套出,免得他上堂後又來抵賴,自己可切莫誤了大事,便耐著性子一路聽來,可聽到最後發覺公西玉等人都在給韓章益說話,龐遼察覺不對,出來就想唿喊樓下的部屬,不料反被公西玉擒住,深恨自己有眼無珠,竟會中賊人圈套,大罵公西玉無恥。


    公西玉道:“龐將軍誤會了,玉雖才學不濟有辱俠名,但心有家國,犯上作亂的事是決計不幹的。如今吳令孝貪贓枉法,醜事昭然若揭,將軍忠義之輩,豈可因此誤了一世清名?”龐遼道:“孰清孰濁,蓋棺之後自有定論,哪是你說的算?龐某今日之困,唯有以死報國,要我投身爾等小人,卻是妄想。”公西玉道:“凡我炎黃諸裔,誰忍戰亂生於中原故國?龐將軍,玉一介武夫,無法像您這般憂國忘家、捐軀濟難,可心懷熱血,亦常思有朝一日可奮不顧身而殉國家之急。當日初聞此事,玉斷然不信,試想吳令孝出身寒苦,豈會幹這等下作行徑?但暗中查訪,所悉情況卻由不得玉不信……”


    龐遼厲聲道:“自查辦汙吏後,朝廷免蘇州三年賦稅,吳大人更是晝夜操勞,如今城中經濟已恢複大半,百姓富庶安樂,又有什麽情況了?”公西玉正要答話,韓章益道:“龐團練,你說蘇州百姓生活富庶,卻有什麽根據?”龐遼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龐某雖非文官,但時常走訪民居,見家家百姓飽食安定、樂而忘憂,這不是根據麽?”韓章益搖頭道:“龐團練可曾聽聞‘扁鵲蔡桓公’的故事?蔡桓有病,然病在腠理、肌膚、腸胃皆不能察覺,且驕橫自信,諱疾忌醫,最終病入骨髓,相救無及。蘇州亦然,表麵雖是相安,然底下盡是累卵,若不及時緝拿禍首,江南生亂便是彈指朝夕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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