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再一次放棄“登頂”,是有自己原因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幾位同事和朋友的溘然去世,削弱了白居易的政治依靠,也消解了他積極仕進的意誌。白居易《和自勸》雲:


    “稀稀疏疏繞籬竹,窄窄狹狹向陽屋。屋中有一曝背翁,委置形骸如土木。


    日暮半爐麩炭火,夜深一盞紗籠燭。不知有益及民無,二十年來食官祿。


    就暖移盤簷下食,防寒擁被帷中宿。秋官月俸八九萬,豈徒遣爾身溫足。


    勤操丹筆念黃沙,莫使饑寒囚滯獄。急景凋年急於水,念此攬衣中夜起。


    門無宿客共誰言,暖酒挑燈對妻子。身飲數杯妻一盞,餘酌分張與兒女。


    微酣靜坐未能眠,風霰蕭蕭打窗紙。自問有何才與術,入為丞郎出刺史。


    爭知壽命短複長,豈得營營心不止。請看韋孔與錢崔,半月之間四人死。”


    詩後,白居易自注:“韋中書處厚、孔京兆戢、錢尚書徽、崔華州植,十五日間,相次而逝。”


    韋處厚、孔戢、錢徽、崔植四人,都是白居易的同事、摯友,也是白居易在朝局政爭中站穩腳跟的靠山,他們在半個月之間一一離世,對白居易繼續在長安爭一席之地的實力和信心均有重大打擊。


    唐文宗初期重用牛僧孺、李宗閔,二人拜相後進而啟用白居易妻族的楊嗣複、楊虞卿、楊漢公等人,一時炙手可熱,使得楊氏家族在長安靖恭裏的宅第被人們稱為“行中書省”。按照白居易對中庸之道的修養以及對黨爭的超脫心態,既然有楊家兄弟們去鬧騰也就夠了,自己沒必要跟著一起摻合。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白居易本來身體就不是很好,年輕時就患有眼病和痛風,此時更是年屆五十七歲,身體更差了。


    他在寫給元稹的詩中訴苦:“黃昏一慟後,夜半十起時。病眼兩行血,衰鬢萬莖絲。咽絕五髒脈,消滲百骸脂。雙目失一目,四肢斷兩肢。”寫得似乎有些誇張,但從中也可以看出這一段時間白居易多種疾病纏身,健康狀況不容樂觀。


    於是,從大和三年元月開始,白居易又請起了“百日長假”。


    這一次請假和上次在蘇州不同,是有意為了辭職而請的。到了三月,假滿,白居易的刑部侍郎一職也就自動解除了。


    此時的宰相是吏部侍郎李宗閔,李宗閔和白居易的關係也很不錯,他非常理解白居易的心情,在白居易解職刑部的同時,下達了白居易以太子賓客分司東都的詔書。


    太子賓客是正三品的高官,在東宮官屬中僅次於太子三師、三少,雖然沒有具體職掌,但地位尊崇,俸祿亦不菲。白居易以如此官祿,迴到他那個精心雕飾、情趣盎然的洛陽舊宅,可謂鳥脫樊籠、如魚得水。


    唐文宗大和四年(830年)十二月,白居易任河南尹。但是,白居易是以很不情願的心情勉強就任的。他在《至九龍潭作》中寫道:“喜逢二室遊仙子,厭作三川守土臣。他日終為獨往客,今朝未是自由身。”洛陽有黃河、洛水、伊水三條河,故稱“三川”,“三川守土臣”既是指河南尹一職。白居易對這一職位的心情是厭倦,並對自己尚未得到“自由”而感慨。


    第二年七月,元稹去世。832年,為元稹撰寫墓誌銘,元家給白居易潤筆的六七十萬錢,白居易將全數布施於洛陽香山寺。


    白居易任河南尹的時間從大和四年開始,直至大和七年。在這三年多的時間裏,白居易沒留下任何積極施政的材料,盡管他心裏有一點慚愧:“自慚到府來周歲,惠愛威淩一事無。”相反,這一時期白居易的作品中不是遊山玩水就是宴會應酬,其中不乏理直氣壯的公款吃喝:“十千一鬥猶賒飲,何況官供不用錢。”


    牛黨的最低目標隻是將河南尹一職保持在自己人手裏,並不指望其有何重大作為,因此對於白居易的表現,牛僧孺並不以之為迕。


    但是這一情形並未維持太久。牛僧孺、李宗閔的結黨行為,逐漸引起了唐文宗的不滿,加上牛僧孺在處理維州事件時決策失誤,失去了唐文宗的信任。大和六年(832年)十二月,牛僧孺以尚書右仆射出任淮南節度使,離開了宰相職位。次年二月,唐文宗啟用其斟酌已久的李德裕,將其從西川節度調迴朝廷,任兵部尚書、同平章事。


    李德裕上台,白居易自知河南尹一職難以久繼,於是再次申請百日長假,以求到期自動卸任。


    李德裕當然求之不得,四月底,白居易的假期一滿,李德裕馬上免去白居易的河南尹職務,恢複其之前所任的太子賓客分司,以散騎常侍嚴休複出任河南尹。嚴休複與元稹交往密切,又曾經通過查辦楊虞卿的手下溫亮來打擊楊虞卿,應是李黨成員。李德裕用其黨人來爭奪洛陽地方實權的意圖是至為明顯的。


    不過,李德裕執政的時間也沒多久。因為唐文宗真正倚為心腹的人,既不是牛僧孺,也不是李德裕,而是李訓、鄭注。李訓、鄭注以鏟除專權宦官勢力為首要政治目標,但在此之前他們先要在外朝清除牛李二黨的勢力。


    李、鄭二人均以奇謀見長,他們於大和八年(834年)十月拋出漳王案,指責李德裕在浙西時暗中結交漳王李湊(文宗之弟),企圖擁立漳王篡位。


    當初唐文宗是在宦官勢力的擁戴下繼承其哥哥的皇位的,即位的合法性多多少少有點問題,因此他對這個問題特別敏感,加上漳王李湊確實博學多才,頗有人望,萬一被人利用也是麻煩一樁,因此他放手讓李訓、鄭注去“調查”。


    結果雖不能完全坐實,但嫌疑也不能排除,當時還沒有“無罪推定”這一司法理念,最多隻是“疑罪從輕”,於是,漳王被廢,不久死去,李德裕也被貶為山南西道節度使,不久又再貶袁州長史。


    連續貶官,是唐朝皇帝或宰相常用的打擊政敵的一種方法,目的是讓政敵遭受連續的多次打擊,可謂殘酷的精神折磨。


    李德裕下台後不久,大和九年(835年)六月,李訓、鄭注又製造“宋若憲案”,將矛頭指向指向了李宗閔、楊虞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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