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蜀中東歸的途中,岑參寫下了不少詩作。孤舟萬裏,故土難歸,他經常懷念起故鄉。


    《巴南舟中思陸渾別業》寫:“瀘水南州遠,巴山北客稀。嶺雲撩亂起,谿鷺等閑飛。鏡裏愁衰鬢,舟中換旅衣。夢魂知憶處,無夜不先歸。”


    《巴南舟中夜市》雲:“渡口欲黃昏,歸人爭流喧。近鍾清野寺,遠火點江村。見雁思鄉信,聞猿積淚痕。孤舟萬裏外,秋月不堪論。”


    大曆三年(768),崔旰入朝後,以崔寬為留守,楊子琳作亂,舉兵突入成都。大曆二年四年(769),楊兵敗,退還瀘州,招聚亡命之徒數千人,沿江東下,聲言入朝,一路燒殺劫掠。


    岑參到達戎州(今四川宜賓市)時,正好趕上叛軍作亂,無法繼續沿著水路東歸。目睹叛軍殘酷殺戮、河山無色的悲慘場麵,岑參寫下了《阻戎瀘間群盜》:


    “南州林莽深,亡命聚其間。


    殺人無昏曉,屍積填江灣。


    餓虎銜髑髏,饑烏啄心肝。


    腥裛灘草死,血流江水殷。


    夜雨風蕭蕭,鬼哭連楚山。


    三江行人絕,萬裏無征船。


    唯有白鳥飛,空見秋月圓。


    罷官自南蜀,假道來茲川。


    瞻望陽台雲,惆悵不敢前。


    帝鄉北近日,瀘口南連蠻。


    何當遇長房,縮地到京關。


    願得隨琴高,騎魚向雲煙。


    明主每憂人,節使恆在邊。


    兵革方禦寇,爾惡胡不悛。


    吾竊悲爾徒,此生安得全。”


    岑參被困於“難於上青天”的蜀道上,隻能滿眼淚光地目睹著生靈塗炭的戰亂慘象,改道自陸路北上,混跡在難民中逃往成都。這個昔日馳騁邊塞沙場的英雄,能做的也就是用詩歌記錄下地獄般的人間災難。


    落筆的時候,岑參泣不成聲淚水裏,既有讓他束手無策的殘酷現實,也有他無力改變現實的悲傷。


    終於,他一路輾轉到了成都,客居在成都客舍。


    這期間,岑參寫下《送綿州李司馬秩滿歸京因呈李兵部》,表達思歸長安之情:


    “久客厭江月,罷官思早歸。眼看春光老,羞見梨花飛。劍北山居小,巴南音信稀。因君報兵部,愁淚日沾衣。”


    岑參一路上顛沛流離,身體狀況一天不如一天,病倒在成都客舍,東歸無望。此時,岑參內心,對國家內亂而傷感,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感到無比煩憂。


    城中的風景名勝,往往能為詩人內心提供片刻的舒緩。


    成都的張儀樓臨劍南西山和岷江而建,登樓俯瞰全城,成為岑參排解心中憂愁的最好方法。有兩首詩作可為代表。


    《陪狄員外早秋登府西樓因呈院中諸公》:“常愛張儀樓,西山正相當。千峰帶積雪,百裏臨城牆。煙氛掃晴空,草樹映朝光。車馬隘百井,裏閈盤二江。亞相自登壇,時危安此方。威聲振蠻貊,惠化鍾華陽。旌節羅廣庭,戈鋌凜秋霜。階下貔虎士,幕中鵷鷺行。今我忽登臨,顧恩不望鄉。知己猶未報,鬢毛颯已蒼。時命難自知,功業豈暫忘。蟬鳴秋城夕,鳥去江天長。兵馬休戰爭,風塵尚蒼茫。誰當共攜手,賴有冬官郎。”


    《張儀樓》:“傳是秦時樓,巍巍至今在。樓南兩江水,千古長不改。曾聞昔時人,歲月不相待。”


    唐代詩歌作為一種文獻的證據,更有著非常重要的價值。岑參《陪狄員外早秋登府西樓因呈院中諸公》詩中,“車馬隘百井,裏閈盤二江”,堪稱重要的城市文獻。前句反映了城市車水馬龍的繁華和街道的“井”字布局,體現了成都曆史城市的基本肌理;後句的“裏閈”指城門,軌躅八達,裏閈對出,比屋連甍,千廡萬室,展現了唐代成都城市的基本格局,即依山傍水,依水而建,城內道路縱橫,民居相連,城中的建築密度比較大。


    唐代成都城市建築營造的高水平還體現於人文居住,其時高檔住宅已體現建築與自然環境的融合:


    “勝跡不在遠,愛君池館幽。素懷岩中諾,宛得塵外遊。何必到清溪,忽來見滄洲。潛移岷山石,暗引巴江流。樹密晝先夜,竹深夏已秋。沙鳥上筆床,溪花彗簾鉤。夫子賤簪冕,注心向林丘。落日出公堂,垂綸乘釣舟。賦詩憶楚老,載酒隨江鷗。翛然一傲吏,獨在西津頭。”(《過王判官西津所居》)


    在與好友楊炎聚談時,岑參寫下“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黃。逢君開口笑,何處有他鄉。”(《尋楊七郎中宅即事》)。


    同僚離開成都進京,岑參借此表達對國家和故鄉的雙重思念和感懷:


    “顏子人歎屈,宦遊今未遲。佇聞明主用,豈負青雲姿。江柳秋吐葉,山花寒滿枝。知君客愁處,月滿巴川時。”這首《送顏評事入京》雖寫顏評事仕途不濟,也從側麵流露了壯誌未酬的無限愁緒。


    身體狀況不能出去走的時候,岑參在客舍寫下《客舍悲秋有懷兩省舊遊呈幕中諸公》,似乎是在向大家告別:


    “三度為郎便白頭,一從出守五經秋。莫言聖主長不用,其那蒼生應未休。人間歲月如流水,客舍秋風今又起。不知心事向誰論,江上蟬鳴空滿耳。”


    他眼望著天上排成行的大雁,不由得再次想起了生命中那些發光的日子。他想到了沙漠、想到了火山、想到了唿嘯中帶著沙礫的大風、紛紛揚揚從天而降的大雪,還有美麗的優缽羅花。


    後來,那些在戰場上衝殺的身影和震天的呐喊聲越來越遠,漸漸地,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孩子稚嫩的小臉,在笑嘻嘻地朝著他喊“祖父”。


    “卓兒……”他想要拉住孩子,手卻無力地垂了下來。


    他用盡力氣說出了兩個字:“迴家”,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大曆四年(769年)秋冬之際,岑參因病孤獨地卒於成都客舍,終年五十五歲。


    身在長沙的杜甫後來得知這個消息,十分悲痛。他在寄給高適的詩《追酬故高蜀州(適)人日見寄》的序文中說:“今海內忘形故人,獨漢王瑀與昭州敬使君超先在。”意思是昔日故人中,尚在人間的已經沒有幾個了。


    大曆五年(770)十一月,杜甫也在一個晚上撒手離開人間。


    兩位詩歌巨擘,兩次在四川失之交臂,後來隻靠鴻雁傳書,令人扼腕。


    岑參的詩和他的人生互相成就。邊塞的雪山大漠,讓岑參唱出了盛唐的最強音,也把他推送上了生命的巔峰。


    雖然岑參生命的大部曆程都處於逆境與失落的狀態,但他用胡天的大雪和邊塞的寒風磨礪身心,以天縱的才華樹立了盛唐邊塞詩最雄偉的姿勢,也映射出奮發進取的盛唐精神,鑄就了獨一無二的詩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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