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國勢,按理說正是有誌之士發揮作用的時候。身為諫官的岑參與杜甫,替國家分憂解難,為皇帝查漏補缺、建言獻策,也是職責所在。但是,誰聽他們的呢?


    岑、杜二人,既是同僚,又是詩友。針對時局,岑參寫下《寄左省杜拾遺》詩給杜甫:


    “聯步趨丹陛,分曹限紫微。曉隨天仗入,暮惹禦香歸。白發悲花落,青雲羨鳥飛。聖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


    這首詩,采用的是曲折隱晦的筆法,寓貶於褒,綿裏藏針,表麵頌揚,骨子裏感慨身世遭際和傾訴對朝政的不滿。用婉曲的反語來抒發內心憂憤,使人有尋思不盡之妙。


    杜甫讀了岑參詩後,心領神會,作《奉答岑參補闕見贈》奉答曰:


    “窈窕清禁闥,罷朝歸不同。君隨丞相後,我往日華東。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紅。故人得佳句,獨贈白頭翁。”


    可見,杜甫是看出了岑詩中的“潛台詞”的。


    他們不是無事可諫,而是朝堂上沒人願意再看見真實人間。


    文辭才氣曾是岑參最驕傲的資本,如今隻能用來歌功頌德,他深悔:“早知逢世亂,少小謾讀書。悔不學彎弓,向東射狂胡。”


    他心裏卻知道,自己迴不去了,或許本不該迴來。


    在隨老友寫完和詩的第二年,由於岑參“頻上封章,指述權佞”,經常仗義執言,在朝廷上公開指責佞臣權貴的不作為和貪贓枉法,得罪了不少同僚,而且他性情耿介,又不太注意說話方式,惹得皇帝不大高興,被貶為虢州(今河南靈寶)長史。


    因為被貶,岑參心情的失落是必然的。虢州任內,岑參的寫景詩意境上清新可人,體物更為細致,寫景技巧已經達到了得心應手的程度。內容上,一些寫景詩透出岑參渴望隱逸山林和遁世逍遙的情緒,這實際上是一種吏隱思想——“仕”是主要情結,“隱”則是暫時的情緒。


    “西原驛路掛城頭,客散江亭雨未收。君去試看汾水上,白雲猶似漢時秋?”


    在這首《虢州後亭送李判官使赴晉絳得秋字》中,岑參感慨,經過安史之亂,開元盛世景象已然一去不返。當時的盛世多麽生機勃勃!如今呢,國家如何才能走出困境?百姓該如何自保?


    “錯料一生事,蹉跎今白頭。縱橫皆失計,妻子也堪羞。明主雖然棄,丹心亦未休。愁來無去處,隻上郡西樓。”這首《題虢州西樓》,則更加悲觀了。


    “關樹晚蒼蒼,長安近夕陽。迴風醒別酒,細雨濕行裝。習戰邊塵黑,防秋塞草黃。知君市駿馬,不是學燕王。”《虢州送天平何丞入京市馬》五言律詩是送別之作,寫的是一個比較特殊的題材:送同僚入京買馬。前兩聯寫景,巧妙把環境與送別自然聯係起來,意境頗為別致;頷聯轉寫此行意義,表明詩人心係邊塞;尾聯點明“市馬”,並聯想到“燕昭市駿”,隱含無人賞拔之義。


    岑參在這一階段所創作的寫景詩,已經褪去了邊塞寫景詩中的雄渾激昂之氣而與其早年的清麗風格對接,大多通過清麗山水抒寫清新恬靜的境界,同時也包含了岑參諸多的心酸和無奈。


    如果說,岑參早年隱居嵩陽的寫景詩是感性山水的快意直抒,在虢州的寫景詩就是理性山水裏的苦悶訴求。


    之後,岑參在陝州做過掌書記,又迴長安任祠禮員外郎、考功員外郎、虞部郎中。


    代宗永泰元年(765年)十一月,岑參被貶為嘉州刺史。郎官為京官,嘉州在邊遠蜀地,嘉州刺史為外官,這就虧大了。


    岑參與少尹成賁一同自長安前往成都。十二月,二人行至梁州(今陝西漢中市),因成都政局紛亂滯留。


    兩個月前,永泰元年十月,劍南西川兵馬使崔旰占據成都,殺死節度使郭英乂,並自稱節度留後。邛州衙將柏貞節、瀘州衙將楊子琳、劍州衙將李昌巙則起兵討伐崔旰,蜀地局勢一片混亂。


    大曆元年(766年)二月,代宗命杜鴻漸兼任山南西道劍南東川等道副元帥、劍南西川節度使,赴西川平亂。杜鴻漸表岑參為職方郎中,兼殿中侍禦使,岑參遂入其幕府。


    初夏,岑參自梁州前往利州益昌(今四川廣元市)與杜鴻漸會合,於四月到達利州益昌(今四川廣元市)。從益昌繼續進發時,杜鴻漸寫了一首《發益昌》的詩,岑參作《奉和杜相公發益昌》:“相公臨戎別帝京,擁麾持節遠橫行。朝登劍閣雲隨馬,夜渡巴江雨洗兵。山花萬朵迎征蓋,川柳萬條拂去旌。暫到蜀城應計日,須知明主待持衡。”


    六月,他們入劍門關,七月抵達成都。到了成都,杜鴻漸畏懼崔旰兵勢,不敢問罪,反而請求朝廷授崔旰為節度使。當時正好趕上吐蕃入侵,關中混亂。代宗無奈,隻得授崔旰為西川行軍司馬,又授柏貞節、楊子琳為刺史,讓他們罷兵歸鎮。


    大曆二年(767年),杜鴻漸請求入朝,並推薦崔旰為西川兵馬留後。不久,代宗召杜鴻漸迴京,又任命崔旰為成都尹、劍南西川節度使。杜鴻漸入朝後,被罷去山南副元帥之職,再次擔任宰相,改授門下侍郎。


    大曆二年(767年)六月,岑參終於到嘉州。


    寺出飛鳥外,青峰戴朱樓。


    搏壁躋半空,喜得登上頭。


    殆知宇宙闊,下看三江流。


    天晴見峨眉,如向波上浮。


    迥曠煙景豁,陰森棕楠稠。


    願割區中緣,永從塵外遊。


    迴風吹虎穴,片雨當龍湫。


    僧房雲蒙蒙,夏月寒颼颼。


    迴合俯近郭,寥落見行舟。


    勝概無端倪,天宮可淹留。


    一官詎足道,欲去令人愁。


    這首《登嘉州淩雲寺作》,開頭兩句“寺出飛鳥外,青峰戴朱樓”,描寫淩雲寺高聳之貌,借飛鳥青峰映襯,突出了淩雲寺的高峻壯麗。


    岑參已屆暮年,雖然曆經坎坷但壯誌未酬,歌行雄健之風依稀可見。但總體上,岑參的情緒已經顯得有些消沉、悲觀,寫作手法上也與先前不同,不是一氣寫景,高調抒情,而是邊詠邊歎,一詠三歎,錯綜起伏。


    《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題惠淨上人幽居寄兵部》有雲:“青衣誰開鑿,獨在水中央。浮舟一躋攀,側徑緣穹蒼。”“君子滿天朝,老夫憶滄浪。況值廬山遠,抽簪歸法王。”


    在嘉州,岑參本以為終於可以一展抱負,卻發現就是做一些催糧催租的工作,根本無法實現報國理想。因此,岑參在任內所創作的大量寫景詩,已經沒有賞心悅目的快感,隻有年華老去的哀歎和掛冠東去的期待。


    此時,杜甫在雲安(今重慶雲陽)養病,意外得知岑參出任嘉州刺史,寫下《寄岑嘉州》詩寄之。詩的前兩句是“不見故人十年餘,不道故人無素書”。可見,兩個人離京去朝後,多年失去聯係。岑參得到杜甫寄詩之後,兩人又恢複了書信來往。岑參還經常把自己的新詩寄給已經寓居在夔州(今重慶奉節)的杜甫。


    次年(768年)七月,岑參因被罷官而自嘉州東歸長安,此時他迴家的心更加迫切,想迴去和家人團聚。他打算先乘舟東下,沿杜甫走過的路線,經戎州、渝州等地直出夔門。他想去找杜甫,與這位故友重敘友情。可惜當時杜甫已不在夔門,早岑參幾個月已出峽。兩位友人沒能在四川境內見麵。


    這次不見麵,以後也就沒有機會了。岑參長歎一聲,乘舟順江而下,一路萬裏迢迢,關山險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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