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先兒在淠河河堤上看見喻本亨坐在河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漸漸遠去的載滿貨物的帆船。


    下午散學後,本亨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淠河邊上。


    夏天他和同學們幾乎每天來河邊洗澡、遊泳。這裏也是他和沈續粱讀書、下棋的好去處。這麽多年,他倆的童年、少年時光在這裏都留下了太多的歡樂、逍遙和幸福。


    聽著身旁香樟樹如傘蓋一樣的樹冠在微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河邊淺草裏傳來的陣陣蛙鳴聲,都似乎幻化成了或近或遠的小夥伴嬉鬧的歡笑聲,變成了他和續粱擊水暢遊的流水聲。


    他覺得有點餓了。


    尚記得端午節有同學從家裏拿來剛出鍋的青團給要好的同伴吃。艾草、嫩麻葉和糯米的清香飄滿了教室,幾個孩子一擁而上,擠作一團爭搶。幾個青團掉到地上,被踩得亂七八糟。哭聲、驚叫聲、惋惜聲響成一片。


    坐在不遠處的本亨看著地上被踩扁的青團忍不住咽著口水。


    續粱揶揄道:怎麽,你也饞了?


    才沒有!本亨違心地爭辯。


    哼,小人之交甘若醴。續粱不屑道。


    你又沒拿過好吃的,幹嘛這樣說?本亨羞惱地嘟囔道。


    我當然不會拿。君子之交淡如水!續粱不屑地看了一眼正鬧著的幾個同學。


    沒過幾天,續粱叫本亨去他家裏玩兒。


    本亨第一次走進專門供續粱讀書的小院子,著迷於院子裏的山石、樹木,房間裏桌椅、書架上雅致精巧的布置。


    仆人送過來果盒,將裏麵的茶水和幾碟顏色、樣式各異的點心擺在院中的石桌上,然後輕輕說了聲,二位公子請慢用,隨後翩翩離去。


    續粱拿出棋盤擺上,還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道:喻公子請!咱倆一邊下棋,一邊喝茶。兩個少年春風滿麵,款款落座。


    隻記得那天吃過的點心清清淡淡,香糯滋味好幾天都在嘴裏若有若無,彌散不去。真真應了古人的那句話: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那夜和姥爺去沈府,他和續粱短短的一晤已變得模糊而遙遠,隻有仆人提著的紗燈搖曳而昏暗的燈光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裏。


    亨兒,亨兒,你坐在這裏做什麽?喻先兒一邊招唿一邊快步走向本亨。


    本亨轉過頭,看見爹爹遠遠地招著手向他走過來。他先是一愣,繼而從地上慢慢站起身,怯怯地應道:爹爹,您怎麽來了?


    喻先兒皺著眉頭,用責備的眼神看著他訓斥道:怎麽迴事?馬上就要縣學考試了,你還有閑心到這裏玩耍?叫我好找!走,快迴家吧!


    本亨心裏頓時湧起了一陣惱怒和不耐煩。你不要管我,我不想迴去,我也不想參加什麽縣考!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父親突然暴怒,睜大雙眼瞪著本亨。


    我不要參加縣考,你們誰也別來管我!本亨恨恨道。


    一記耳光火辣辣地扇在臉上,本亨打了個趔趄才勉強站住。


    你,你,你憑什麽打我?他捂著臉怒聲問道。


    憑什麽?憑你這些日子魂不守舍,好壞不分!憑我是你父親!喻先兒心裏的火兒騰地竄了上來。


    憑你是我父親?你還記得你是我父親?可你對我來說是什麽?是每年一兩次寫在書信末尾的亨兒爹爹,那麽幾個冷冰冰的字?還是一年見一次麵,隻打個招唿就出門訪客、行醫的背影?你知道我是怎麽長大的嗎?你知道我的學業是好是壞嗎?本亨捂著臉冷笑著怒聲質問道。


    亨兒,你醒醒吧,不就是你那個同學沈旭不能參加縣考了嗎?你至於這樣嗎?你還要為他搭上前程嗎?喻先兒覺得本亨簡直不可理喻。


    本亨無法按捺積壓在心中的怨怒,他大聲叫道:是啊,是啊。在你們看來就是這個樣子!續粱的父親,因為他的錯、他犯的罪,就要續粱搭上前程,賠上他的名聲被充軍、被發配,去贖罪。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從來沒有踏踏實實地陪過我一天,從來也沒有過問過我的書是怎麽讀的。從來沒有關心過我愛吃什麽?我會做什麽?我想做什麽?這會兒卻要我不顧朋友去考功名,去混前程。對,續粱,就是這個續粱,他從小和我一起讀書,每天在我身邊陪著我,他知道我心裏想要什麽?他知道我喜歡什麽。我也知道他想要什麽,他喜歡什麽?我們在一起朝夕相處七八年,現在,卻因為他父親的錯,他父親的罪要被流放,要被充軍。你告訴我,為什麽?這是為什麽?本亨聲嘶力竭,涕淚橫流。


    喻先兒被兒子的一席話弄糊塗了。他一時搞不清楚本亨到底在埋怨誰?在怨恨什麽?


    眼前這個喋喋不休,聲淚俱下的孩子,已經和自己一般高了。這個曾經在他臂彎裏軟乎乎的小人兒,在他麵前常常沉默寡言的少年,此時此刻竟然青筋暴綻地瞪著淚眼對自己大喊大叫。


    這些年來,自己在同僚麵前,在學員麵前不怒自威的氣勢此時此刻蹤影全無。這小子從何時起竟然不把老子放在眼裏了?媽的,老子這麽多年走南闖北,風裏來雨裏去的都是為了誰?不就是為了你們能過上好日子嗎?到現在你能平平安安長大,還能舒舒服服讀書,不僅沒有一句感謝老子的話,反倒整出這麽多埋怨來。喻先兒心裏也很憤怒。


    可也是,這幾年迴到家,和兒子在一起確實是有些生分。不知道從何時起在這個孩子麵前,他拿不準哪句話能問,哪句話不能問。有時候父子倆在一起還客客氣氣的,不能摸不能碰的,還不如在外人麵前自在。喻先兒想想就很煩惱。


    他也時常在妻子麵前抱怨。可她總是說,亨哥兒正是十三四狗不理的年紀。你們父子是不常見麵,以後一家人都在一起生活了就好了。他也知道這些是妻子安慰他的話。可是,本亨有時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疏遠和顧忌也叫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可想一想,這會兒兒子衝他吼出的這些話,雖然聽起來不敬,可也是兒子第一次對自己敞開心扉,讓他知道了自己在兒子心裏的位置。喻先兒心裏雖然也覺得憋屈,卻又無法辯駁。


    等喻先兒慢慢理出點兒頭緒,再打量稍稍平靜,卻依然傷心難過、委屈失落的兒子時,似乎漸漸明白了點什麽?可一時間卻又找不出能夠安慰、勸解他的話。


    父子倆默默地站在河堤上,任憑晚風吹起。


    迴家的路上,本亨走在前麵。他剛才在河堤上衝著父親大吼大叫完之後,多日來被壓得喘不過氣的心裏竟變得輕鬆了許多。他心裏此時又充滿了愧意。父親有好些日子沒見了,他知道父親過了年已經調迴到滁州苑馬寺了,好像要辦一所馬醫館。可父親在忙些什麽,究竟要做什麽,他從未仔細打聽過。他似乎也從來沒有關心過父親在想什麽,做什麽?自己卻不顧父子孝道,實在羞愧,無法麵對父親。他不知道該怎麽給父親道歉,隻好默不作聲地快步走在前麵。


    父親跟在他後麵,快到姥爺家了,訥訥地說了句:是啊,是得想想法子。畢竟是你的同窗摯友啊。


    本亨心想,黃花菜都涼了,你能想出什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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