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夜裏,襄王睡得並不是很好。

    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總覺得要發生什麽事,月光映在帳上影影幢幢,他才要入睡,卻聽見府中的管事在外邊兒驚惶地叫喚,“王爺,大事不好了!”

    他氣息不順,起身向外麵喝道:“什麽事,撞鬼了麽?”

    管事哀聲連天,頭磕得一聲比一聲響,恨不能以頭搶地,“牢中走水了!”

    襄王驚怒間奪門而出,他是極其重儀表的,哪怕是火燒眉毛了也要將自己打理得整潔,到南衙牢房時火勢已經蔓延開了,四處都是忙著撲火的宮人侍衛。他盯著熊熊火勢,捉過身旁的親衛問道:“從哪兒燒起來的?”

    親衛才從牢中逃出來,身上還帶著火星,神情絕望:“稟王爺,奴才不知。”

    “廢物!”襄王暗罵了聲,這場火哪裏會這樣蹊蹺,前腳才將梅蕊關進去,後腳便走了水,任誰來猜裏麵都有鬼,他磨了磨牙,抬腳就向那親衛踹去,“還不滾去救火。”隨即看趙淳在側,又吩咐道:“把守好各個宮門,若有趁亂逃出者,一律拿下!”

    趙淳還失著神,襄王又是一聲喝:“還不快去!”

    他這才醒了過來,欲言又止地往修羅火場再看一眼,心裏頭渾不是滋味,自他在紫宸殿外迴味過來那個跟在四喜身後的小太監是梅蕊時,他便有著神思恍惚了。這半年的時間裏,他是真以為她去隴右找陸稹了,直到那一刻他才從這係列的蹊蹺事件中咂摸出些耐人尋味的關節。她未必是擅自出逃去了隴右,更有可能的是襄王將她給捉了起來,為何要捉她,大抵是因為她威脅到了襄王。

    趙家一向是支持襄王的,如若不是襄王,陸稹一早便將當年陸家滅門的仇籠統算計到了趙家身上。百年的名門貴族都是參天巨樹,外麵人瞧著蔥鬱豔羨,實則內裏早就從根上爛透了,趙淳苦笑著,沒哪個高官手上是清白的,他清楚昔年陸家的那樁謀逆案是怎麽一迴事,陸稹那樣通透的人,未必不會知曉。

    途中他遇著了隋遠,那人還是懶懶散散的模樣,隻不過瞧起來有些腳步虛浮,他對著趙淳笑,“統領這是去哪個門?”

    趙淳立馬板起了臉,“與郎君何幹?”

    隋遠搖了搖頭,“這場火來得突然,王爺怕是起了疑心,讓統領去拿人了?”他一雙眼通透極了,“統領慢走,朱雀門今日似乎集天時地利人和,統領不妨去朱雀門瞧一瞧。”

    他這番話莫名其妙,趙淳皺眉就走,行

    走間越想越不大對勁,調轉了頭便直往朱雀門去,才至了那兒,他把著腰間的吳鉤刀,沉著聲問:“可有人通過此門?”

    親衛甕聲甕氣,眼神都在往南衙那邊飄,趙淳忖了片刻後,道:“撲火那邊尚缺了人手,你等且去幫忙罷。”

    將親衛打發走了後,諾大的朱雀門便隻剩下他一人在那裏,春夜裏還偏寒,他立在森嚴的宮門前不曉得多久,眼見著南衙那邊的火勢小了下去,他突然迴過神來,又覺得自己好笑,隻因為隋遠的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就向著朱雀門奔來,為的,還是那個瞧不上自己的人。

    他也曾問過自己,喜歡梅蕊什麽,大抵還真是年少時的情誼,讓他覺得彌足珍貴。當年在大街上他一眼就瞧見著她,穿著藕色的衫子,臉頰上都還沾著灰,手裏捏了封書信,拉著行人挨個問趙府在什麽地方,他才與同窗騎馬踏花歸來,鬼使神差地就去和她搭了話,她轉過來的瞬間,他覺得長安枝頭的花都落了。

    她是好看,江南水鄉養出來的小姑娘,水靈靈的討人喜歡,最好看的要屬她那雙眼睛,生動得像山間的清泉,卻又讓他覺得裏邊兒藏了寒氣,瞧慣了長安城中那些嬌貴的閨閣千金,乍一見覺得她與眾不同,有別於錦衣玉食,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清新,到後來確實印證了他的想法,她確實是與眾不同的。

    本以為順理成章的能同她在一起,青梅竹馬麽,說的不就是她與他?哪曉得卻是郎有情妾無意,他阿耶阿娘還以為她本就想攀上趙家與他成親呢,誰曉得被她察覺了出來,轉頭便說要進宮去。

    一入宮門深似海,他苦口婆心地勸過她,她卻執意要進去。他覺得是因為他阿娘待她益發刻薄地態度傷到了她,誰想她卻對他道,“元良哥哥想娶我麽?”

    他說想,她又問他,“那元良哥哥想娶孫家的十三娘麽?”

    孫家的十三娘是他阿耶中意的千金,與他訂了娃娃親,長得也是珠圓玉潤可親可愛,隻是驕縱的很,不比她懂事,他當時年少輕狂,自以為是地道,“都是要娶的,但你要比她溫順的多,我自然是更喜歡你多一些的。”

    她就隻迴了他一個笑,“我省得了,元良哥哥迴去罷。”

    後來她就毅然決然地進了宮,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她幾次了,孫家的那位十三娘到後麵也最終不曾嫁給他,聽說是同個書生私奔了,氣得孫侍郎臥床半月不起,自己阿耶也覺得沒臉麵,像是有多嫌棄他才會和旁人私奔,聲稱這要與孫家斷交,到最後還是他勸下

    來的。他也明了了,最開始他就覺得她是不同的,也不該用尋常的想法來對她,什麽更喜歡她多一些,這並不是她想要的,從那時起,他就錯了個徹底。

    餘光瞥見一個人影正向著這邊走來,他偏頭去看,明光鎧吳鉤刀,尋常的親衛打扮,趙淳眉頭一皺,喝道:“不是讓你們去南衙那邊撲火麽?還到這裏來做甚?”

    那人卻不停,悶著頭往朱雀門走,趙淳心中生疑,手握在了吳鉤刀柄上,對來人高聲,“停下!”

    轉眼就咫尺之距了,那人還不肯停,趙淳毫不猶豫地拔刀而出,刀就抵在那人脖頸上,森寒凜然,他眉眼也冷,“何人擅闖宮門,抬起頭來!”

    那人將臉抬起來,梳得一絲不苟的頭髻,皎月般的臉,幹幹淨淨,一雙烏嗔嗔的眼,像山間的清泉,紅潤的唇輕輕開闔,就是儂軟的四個字:“元良哥哥。”

    趙淳渾身一僵,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竟然恍了神,手裏的吳鉤將她的臉映照出了明晃晃的一道光,卻不比她的笑更亮眼,他握緊了刀柄,聲音都像是從齒縫中蹦出來的,“你怎麽在這裏?”

    她嫣然一笑,“我若不在這裏,那我要在哪裏呢?在南衙牢房中被大火逼得無處可逃,最終被燒得麵目全非?”

    “不,”他有些啞然,“我不是……”

    “那元良哥哥是來拿我的?”她歪頭,有幾分俏皮,“南衙的牢房我已經住過了,下一迴是住哪裏,大理寺?”

    趙淳這才曉得這件事情從始至終都是早有籌謀的,她借大火逃出囹圄,此情此景之下讓他同她遇見,不是教他兩難,而是因為他會毫不猶豫地放她離去。隋遠是故意讓他來這裏,不惜將自己暴露出來,隻為了她能逃出困境。

    他艱澀地道,“你要去哪裏,隴右?”

    她似乎瘦了,本就那麽纖細的一個人,現在卻伶仃的很,也不曉得她是從哪裏尋來的明光鎧,一點都不合身,空落落的,像是往大鍾裏麵罩了個柴棍,趙淳眉頭擰得很緊,看她輕輕地點了頭,心裏無限苦澀,又問,“隴右那麽遠,你一個人去?”

    她道,“不然統領陪我去?”

    他無奈地扯了扯嘴角,“這樣的時候,你便不能對我和順一迴?”歎了口氣,“我之前不曉得是這樣的,王爺他做這樣的事情,已經等同於謀逆了,若是我曉得,……”

    說到這兒的時候他突然頓了下來,其實在最初他未必不曉得襄王的真正用心,隻不

    過視而不見罷了。梅蕊最開始失蹤的時候,他也疑過襄王,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他以為自己追隨那樣久的人不是權欲蔽眼的不擇手段之輩,也隻不過是他以為。

    他守在這朱雀門便是抱了這樣的希望,覺得可以見到她,為的便是放她離去,山高海闊,哪裏都比這宮城好,困住了她,讓這支梅花也開得不再傲然了。

    下定這個決心不太難,卻又十分難,趙淳收迴了吳鉤,一把送入刀鞘,最後問了句:“身上的盤纏夠麽?”

    她點點頭,眼底有堅毅的神色,看得他心口一窒,咬了咬牙,他最終退開一步,垂下眼來,把不舍都遮了去,“走吧。”

    聽她低低地道了一聲多謝,細碎的腳步聲踩在宮磚上,越發輕快起來,趙淳緩緩抬起頭來,看著那一身鎧甲,火光在她身後,燒紅了半座皇城的天。

    她更像是在奔赴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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