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垂了眼,眼瞼近乎透明,瞧得見青色的脈絡,“朕前些時日得知的,陸稹病重,藥石無醫,說的是他陳年的舊疾,在隴右待得久了,一並全引發了出來。徐珩已將他送迴鄯州,隴右的戰亂業已平定,但他隻怕是迴不來了。”

    她驀地發問,“迴不來了?”

    小皇帝五雷轟頂的模樣,心裏渾不是滋味,他不敢抬頭去看梅蕊,隻盯著被麵上的雲紋,金龍行蟒盤桓其上,麵目猙獰,良久,才小聲道:“蕊蕊,朕知道朕錯了。”

    她不講話,小皇帝心裏更慌,揪著被子不撒手,“蕊蕊,朕不曉得會這樣,陸稹他在長安都好好的,朕也從未曾見他犯過病,怎麽會曉得他去了隴右便會成那樣。”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卻然是忍不住了,掩麵間滿掌潸然,“蕊蕊,朕真的不是故意的,朕也悔,你別怨朕。”

    悔這個字總是在事後才被搬出來當無事無補的借口,梅蕊麵上見不到什麽表情,陸稹病了這件事情捅在心頭,像把剪子,將血肉都絞得淋漓。她心底明鏡一般,這樁事情小皇帝縱然有過,歸根結底卻並非是他所願,她藏在袖裏的手捏了捏,攥成拳,聲兒也很穩,不顫不抖:“那請陛下保重。”

    說完便轉身要走,小皇帝脫口而出:“蕊蕊,你要去哪裏?”

    她自然是要去隴右,去尋陸稹,此前隋遠布下的假象在此刻倒是應驗了,或許她早該就往隴右去,而不是枯守在長安,等著半月才來一封的書信。小皇帝默不作聲,片刻後淒然道:“也好,蕊蕊,你一路珍重。”

    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也不曉得小皇帝瞧見沒有。身上有小皇帝給的令牌,她自然是可以隨意出宮的,盤纏也夠,再不濟就去向不靠譜的表哥隋遠借一些來,她若是下定了心思去做某件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門突然被推開,刀劍寒光明晃晃地刺眼,襄王在禁衛環列中大步走來,笑得森然,“走,走去何處?”

    他身後的南衙禁衛一腳將四喜給踹了出來,四喜就地滾了幾圈,哭喪著臉給梅蕊磕頭:“姑姑,奴才也不想這樣的……”

    誰都不想這樣,梅蕊咬了咬牙,抬眼時瞧到隋遠和趙淳也在列中,不曉得是失望還是怎麽,她嘴角向下壓了壓,麵上失去了一貫的和氣,顯得生人勿近起來。

    襄王眯著眼,“梅如故,能耐了啊?”

    正要上前來時,小皇帝扶著床沿出聲:“王叔這是做什麽?”

    “參見陛

    下,”他嘴上講著,卻連禮也不曾行,氣焰囂張,負手立在原地,輕蔑地睨了小皇帝一眼,“恭賀陛下,隴右戰亂平定,大軍也已班師迴朝。隻是可惜了陸護軍,身染重疾,行動不便,聽隴右那邊的消息,隻怕是快要不行了。”他勾唇一笑,“恭賀陛下,除去一名心腹大患,臣為陛下歡喜不已。”

    小皇帝勃然喝道:“你休得胡說!這些消息是從何處得知的,朕怎麽不曉得?朕此前已經派太醫去往隴右,陸稹的生死容不得你置喙!還有,王叔是不是太過放肆了,禁庭之中,當卸去佩劍,王叔卻還領著禁軍闖入紫宸殿,該當何罪!”

    襄王嘖了一聲,“陛下派去隴右的人,大抵在途中遇上了山賊,業已命喪黃泉路。您身體不適,卻有刺客闖入紫宸殿中欲意行刺陛下,臣是來護駕的。”他張口即來,胡說八道,“來人,將這名刺客給本王拿住,押往牢中去!”

    禁衛上前來將梅蕊雙手反剪在後,襄王慢步走上來,端起她的臉,笑道:“想去見陸稹?本王同意了麽,你實在是太天真了些。”

    “王叔!”

    小皇帝一聲驚喝,襄王不大耐煩地抬起了頭,皺眉:“陛下還有何事?”

    病中的皇帝氣喘不已,襄王舒眉一笑:“陛下身子不適,從明日起便不必上朝了,朝政便由臣來替陛下打理,陛下安心養病就是來。”他笑裏透著寒意,“臣自然會做得比陸稹更好,陛下隻管放心大膽地交給臣便是了。”

    耳邊是小皇帝的猛咳聲,梅蕊被襄王鉗製著下頜,脖子仰得發酸,怎麽也沒想到襄王膽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挾持天子,她從驚怒中迴過神來,嘴角勾起冷笑,襄王的視線再度落到她臉上時,正巧捉到了譏誚的餘影,抬手便是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還笑得出來?”

    她被打得眼前一黑,滿口的血,她硬撐著咽了迴去,隻想不在襄王麵前太過狼狽。趙淳的聲音適時地響了起來,急切又猶豫:“王爺!”

    襄王哼笑一聲,“怎麽,心疼了?”

    他扯落了她束發的蹼頭,五指穿插扯著她的頭發抬起那張皎白的臉,話裏透著磨牙吮血的意味,“你再好好想想,你的小姨,曾是大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後,被陸稹算計落到什麽樣的地步?趙家百年榮華,也因陸稹開始敗落,令尊對你說的話,全然都給忘了?”

    趙淳霎時愣在那裏,襄王手一招,“帶下去!”

    一路至囹圄之中,她始終都不曾埋下過頭。鋃鐺入獄,她被

    鎖在陰冷的牢房中,隻在襄王離去前笑了一聲,“王爺好自為之。”

    她現在就是隻困獸,除卻口頭上嘲諷的功夫,便再不能做些什麽了,襄王隻將她這句話當耳旁風,他現在正是春風得意的時節,離那九龍金座便差那麽一步,待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教他那不成器的侄兒下一道罪己詔,退位讓賢,他多年的夙願,便終是能實現了。

    而當隋遠出現在牢房門前時,梅蕊似是一點都不訝異,隋遠按著脖子對她磨牙,“表妹妹,你下手可真重啊?”

    梅蕊麵上毫無愧意,“表哥敷藥了麽?”

    她這幅樣子更教隋遠牙癢,他被她敲暈,扒了衣服,抬去了床榻上。迷迷糊糊要醒來的時候,卻發現羅帳外有個鬼祟的人影,掀起羅帳就朝他撲過來,捧了臉就是亂啃一通。迴想起方才的事情,隋遠就滿麵悲憤,溫文爾雅閑適散漫的假象都不見了,他控訴,“你怎麽能這樣算計你表哥,你要做什麽同我好好商量不行麽,非要動粗,你是個姑娘家,這樣下去怎麽了得?”

    她還點頭,“我覺著也是,有什麽事情我都該同表哥好好商量。”

    隋遠頭皮發麻,轉過身要走,“我想起我還有些事兒要辦,下迴再來看你。”

    衣角卻被她給捉住,她咬著唇,楚楚可憐,“表哥方才說過的話,這就要反悔麽?”

    隋遠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無奈蹲了下來,對她道,“如故,此前你也講過的,無論發生什麽,你都會信護軍,襄王現在瞧著雖是得勢,但朝中大臣未必肯買他的賬,北衙禁軍也隻認陸稹一人,他若想要廢了陛下登基,未嚐會是水到渠成的事。護軍高瞻遠矚,此去隴右之前都已經謀劃好了一切,你不必這樣擔憂,有時你莽撞行事,反而會壞了護軍的計劃。”

    她平靜地問道,“那護軍確然是病了麽?”

    隋遠點了點頭,她又問,“病入膏肓?”

    遲疑了片刻,隋遠還是點了頭,正開口想說,卻被她截住,她淒然一笑:“那便再沒有旁的話可講了,唯這一句話,就足以讓我去隴右尋護軍。我能安心待在長安的緣由是他在隴右安好,山高水闊,一無所懼,但他現下的情狀,表哥要讓我如何在長安坐守?”她雙眼通紅,卻始終不曾落下過淚,“我亦飄零久,這世間於我而言有所牽掛的,便也就隻有護軍與懷珠了,懷珠如今有表哥,我請表哥好好待她,護軍他與我大抵是早有牽扯,讓我就這樣等著,實在是強人所難。”

    隋遠目瞪口呆,“什麽叫做懷珠現在有我?表妹妹,這話可亂說不得。”

    梅蕊一雙眼瞧著他,黑白分明,隋遠被她看得心底發毛,不消片刻繳械投降,“我與懷珠確然是有那麽些情愫,但你也是曉得的,”他壓低了聲,“蘊娘的事情,我一直放不下,懷珠與她長得像,我暫且沒有想清楚是怎麽看她的,就這樣同她在一起,對她並不大公平。”

    她嗯了一聲,“表哥自己心裏有數,不需要我再多講什麽,隻是我方才的話,表哥是應還是不應?”

    “應。”隋遠咬了牙便答應下來,但他心裏頭始終沒個底,問她,“你到底是要我做什麽,帶你逃出去?”他搖頭,“這怕是難辦,襄王將南衙十六衛的精銳都調了過來,看守嚴密的很,你要出去,實在是難。”

    梅蕊笑了一下,豔得隋遠眼前恍然,“不曉得表哥怕不怕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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