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因白日裏的過錯被罰在夜半裏提鈴,這不是個人做的活,大夜晚陰森森的,連刮起一陣風來都覺得是鬼哭,四喜本就膽小,尋思著喊幾聲便迴去得了,左右也沒人督看著他,陛下這會兒正病著呢,巴不得清靜些,他扯著嗓門喊,若是將陛下鬧得心煩,便又是罪過一樁了。

    他抬著步子碾著磚縫又遛過過一圈,正打算迴去了,沒留神卻撞上個人,他身量小,眼前這人也同自己差不多高,哎喲一聲,他尖著聲氣道:“哪個不長眼的?沒瞧見爺正走路麽?”

    平日裏作威作福慣了,陸稹與福三兒這一走,四喜便覺得自己是這宮裏頂尖的人物了,他眼斜挑著一抬,正要把這半夜裏還在遊蕩不知好歹的貨色好好地教訓一頓,正好讓他頂了提鈴的罰,沒想到那張臉一入眼,嚇得他霎時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都在抖:“梅蕊姑姑?”

    臉兒被月光映得慘白慘白的,但他準沒瞧錯,想著近段時間宮裏的傳言,說是襄王爺尋了這麽久也沒尋到梅蕊姑姑,活不見人,那定是早就沒命,就是不曉得屍骨在何處。前兒陛下聽著這話,才把那人拉出去給絞了舌頭,四喜覺得這也就是定下來的事兒了,隻等著哪日襄王抬著一具屍骨迴來,陛下才會認賬。

    這般思索起來,梅蕊在四喜眼中早便算作是個死人了,乍然一見,還是在三更半夜陰氣正盛的時候,不是鬧鬼是什麽,四喜渾身一抖,伏在地上就朝她磕頭:“姑姑您死得冤,可也別尋仇尋到奴才頭上啊,您要尋也該尋襄王爺,誰教王爺沒能趕在您死前找到您,不然早就將您接迴長安城中享福了,您說您也是,好好的長安城不待,非得跑去尋護軍。隴右那般遠,您不想想,孤身一人上路,能到麽?”

    說到這兒,四喜又唏噓起來,“但陛下是真的對您記掛在心上,您不在的這些日子裏,陛下成日裏以淚洗麵茶飯不思,人瞧著都瘦了好大一圈!不是奴才不盡心,您伺候過陛下的,陛下他除了您和護軍的話啊,誰的都聽不進去,別瞧現在陛下看樣子同襄王爺親近了,但襄王爺說的話都不如您的管用。您行行好,在底下的時候給陛下托個夢,讓陛下安下心來,不然總是記掛著您,連身子都要拖垮了,奴才看在眼裏也急在心裏,還是沒什麽用的啊!”eee

    講了這樣一大通話,四喜有些口幹舌燥,舔了舔唇,但還是不敢抬頭,生怕梅蕊是來索命的,又靜靜地等了片刻,瞧見梅蕊沒什麽別的動作,便試探著問:“若您老人家沒旁的事兒,奴才便先行告退了?您往後有空常迴來

    瞧瞧,免得底下的人都記掛您。”

    一直未出聲的人這才冷冷清清地哦了聲,“常迴來瞧瞧,好。”

    四喜恨不得打爛自己這張嘴,他哭笑不得,“別,別,別,您還是忘卻前塵過往,早些幹了那碗孟婆湯,入輪迴從頭再來的好。”

    說完把腿就想遛,後領子卻被梅蕊給拖住了,她揚著聲,夜裏紅牆碧瓦都鍍上了冷意,她的聲音撞上了朱牆,聽在耳裏是疊了顫聲的,陰冷冷讓人發寒:“慢著,我讓你走了麽?”

    完了,四喜覺得自己是要交待在這裏了,他腿一抖,哭喪著臉,“冤有頭債有主,奴才在您生前與您什麽過節都不曾有,您為什麽不放過奴才?”

    “真的什麽都不曾有?”

    四喜呃了一聲,“您的那冊書是奴才弄丟的,”他緊接著辯駁,“除卻這個,就真的再也沒有了!您饒了奴才罷!”

    梅蕊眉一擰,登時氣不打一出來,“好啊,我說我那冊書去哪兒了,原以為是陛下頑皮給我撕了圖開心,沒想到是你弄丟的,丟哪兒去了?老實交代!”

    四喜為難的很,“奴才也不記得了,像是借給了興慶宮中的一個宮女兒,後邊兒她投湖自盡了,那本書自然也就找不到了。”四喜想起自己老家的傳聞,說的是遇著冤魂了,最好要滿足她,她才會離去,連忙道,“您若是惦念著那本書,奴才這就去尋一本燒給您,好不好!”

    梅蕊白了他一眼,“哪裏有這麽好尋,若是尋得到,我當時便也不會與陛下慪氣了。”她嘖了聲,“把頭抬起來!”

    四喜搖著頭說不敢,頭都要埋到胸前了,她覺得好笑,一把捏起了他的下頜來,“看著我!”

    “這怎麽能夠!”四喜膽小,經不起嚇,一雙眼緊閉著,生怕瞧見她七竅流血的模樣,一麵念著阿彌陀佛一麵道,“您的英明形容,在奴才心間永存。”

    她撲哧笑了出來,“真當我死了?”

    這句話教四喜反應了半天,他猛地睜開眼,那張臉笑靨如花,哪個話本子裏的女鬼會笑得這般好看,四喜不確定地問道:“您方才說什麽來著?”

    “誰與你講的我死了,”她眉一揚,俏得不行,“胡言亂語說了一通,要不是因為這個,我還不曉得當初弄丟我那傳世孤本的竟然是你?”

    四喜還是未能理解,懵然看向她,她也不說話,笑吟吟地把四喜看著,直到四喜突然迴過神來,倒抽了一口冷氣,“您沒死?”

    他六神無主地看著梅蕊,“您,您若是沒死,那這又是打哪兒來的呢?還有您身上這衣服,怎麽瞧著不大合身,還眼熟得很,您之前去哪兒了,襄王爺怎麽尋都沒尋到您,大夥兒都以為您……”

    後麵的話再說就不合適了,他也識趣地沒說出口。梅蕊笑睨了他一眼,一身青衣穿在身上鬆鬆垮垮,卻別有一番風味,她撣了撣袖子,開口就是單刀直入,“帶我去見陛下。”

    四喜茫然看著她,“您要見陛下隻管去見不就好了麽,往紫宸殿跟前那麽一站,陛下會不見您?”

    她搖頭,“不要讓別人知曉我迴來了,我隻是有些話要同陛下講,”她眉梢往下壓了壓,神色肅然,“若是教旁人曉得了,你的小命怕是也保不住了。”

    聞言,四喜心頭一陣凜然,他貪生怕死,不曉得梅蕊這番話從何而來,隻能虛心發問,“奴才能問一句為何麽?”

    梅蕊眯起眼,“因為我此次出宮,偶然從世外高人手中得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毒,方才近身時便下在了你身上,你若膽敢張揚教我被旁人察覺,那解藥必然是不會給你了。”她抄起手臂來,一身落拓無賴,“你自個兒看著辦。”

    四喜覺得自己倒黴透了,哀嚎一聲,“姑奶奶,不帶您這樣的。”往前怎不曾發現她是個這樣的人,現在發覺業已遲了,聽她這麽說起來,竟也開始覺得渾身不適起來,頭痛胸悶,心慌氣短,他扯著梅蕊的衣袖嚶嚶抹淚,“您行行好,大人不記小人過,奴才還正當青春年華,不想英年早逝,放奴才一馬吧。”

    梅蕊隻笑,“那便帶我去見陛下,見了後我自會給你解藥。”

    四喜連連應下了,去替她尋了見內侍的衣服讓她換上,就往紫宸殿行去,一路上四喜喋喋不休,“您待會兒就跟在奴才身後,什麽都莫要說,南衙的守衛都在門口,陛下跟前也沒什麽人,屆時奴才替您將旁的人都支出去,您有什麽要對陛下講的隻管講便是了。”

    她彎了眼,對四喜道,“難為你這般盡心。”

    不盡心可怎麽行,自己都被她下藥了,再不盡心保不齊連命都給丟了。四喜覺著梅蕊現下這般形容倒更像個亡命之徒,什麽都不管不顧,隻憑著心情做事,這樣的人最是招惹不得,比厲鬼還要駭人,他嗬著腰恭謙地道:“您這是哪裏的話,從前就仰仗著您的照顧,奴才這是在報恩呢!”

    整個皇城入睡般死寂,唯有紫宸殿中還是燈火通明,這是小皇帝的習慣,吹了燈反

    而睡不著,四喜領著梅蕊走上玉階,門口把守的侍衛瞧見了他,笑道:“四喜公公,這才打南邊兒迴來呢?”

    四喜哼了一聲,“咱家趕著迴來伺候陛下,親衛便少說兩句罷。”

    “是是是,您待陛下這般盡心盡力,陛下必定看中您的很!”任誰都能聽出這句話裏的譏諷,四喜一偏頭就算耳旁風了,也不在意,正要往裏走,侍衛瞧見了他身後的梅蕊,噯了一聲,“這是?”

    “這是小春子,咱家一人在陛下跟前忙不過來,帶他來搭把手,”四喜慢條斯理地瞧了侍衛一眼,“怎麽著,還要攔著?”

    他這做派倒和陸稹有幾分相似了,侍衛起先是愣了愣,隨後拱手:“不敢不敢,您請進。”

    四喜翻了個白眼,嘖一聲就準備進去,才要邁腿,又聽見一聲:“慢著。”

    聲音像是破風而來,淩厲而懾人,梅蕊周身一僵,四喜卻已經換上了笑臉,“趙統領,還有何事?”

    梅蕊不敢抬頭去看趙淳,隻一味地將頭埋著,那雙皂靴就在眼前,她聽趙淳對四喜道:“沒什麽旁的事,隻是不曉得公公能這樣盡心,領了罰後還能有心思與精神來伺候陛下,某佩服得很。”

    分明是起疑了,四喜神色凜然,“統領講的這是什麽話,咱家是在禦前伺候的人,自然要一門心思為陛下著想。陛下現在正在病中,跟前離不得人,咱家怕旁人手腳不利落,伺候不好陛下,這才急匆匆的趕來,怎麽落在統領口中便成了居心不良?”他麵露慍色,“統領莫要欺人太甚了!”

    他口中說辭講得頭頭是道,趙淳的心思卻未曾放在這上了,他眯著眼,將視線落在了四喜身後的那個小太監身上,那小太監埋著頭,半露在廊燈下的脖頸雪白,他正要開口叫她抬起頭來時,四喜卻揚了聲:“咱家憊懶與統領多費口舌,統領管好手下的人便好,咱家是陛下跟前的人,論說教也輪不著統領來,統領要是想在紫宸殿逞威風還是尚早了些,還是迴南衙去關上門作威作福罷!”

    說完他衝著梅蕊一擰眉,“還愣在這裏幹什麽,等著咱家拎你進去麽!滾進去!”

    不待趙淳有所反應,他便趕著梅蕊進去了,才躲開人眼目,四喜就癱了下來,扶著桌直喘氣,“我的親娘,這差事太難做了,迴頭要是被南衙的人尋不痛快可怎麽是好?”

    他愁眉苦臉的模樣逗樂了梅蕊,方才她聲也不敢出,怕就怕趙淳將她認了出來,好在四喜機敏,她誇了他兩句,聽得四喜直

    擺頭,“您就別折煞奴才了,陛下就在裏頭,您有話快說,說完了奴才再帶您出去。”

    她應了聲,又對四喜道了聲謝,殿中果真是沒有旁的人,還漫著藥味,羅幔帳中躺著一個人,明黃衣袍,形容憔悴,顯然是纏綿病榻許久的模樣,她上前兩步,屈膝蹲在榻前,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小皇帝迷迷糊糊間半睜開眼,瞧見了眼前的影子,覺得熟稔得很,是自己在夢中見過多次的形容,便開口呢喃了一聲:“蕊蕊,你迴來了。”

    一句話將梅蕊弄得酸了鼻,她艱澀地開口:“陛下。”

    “你迴來了就好,”小皇帝聲音很輕,沒什麽氣力,“迴來了朕就不必再擔心你了,朕還有好些事情想同你講,你聽朕講完,然後朕自會放你離去。之前的事情是朕錯了,朕不該疑陸稹,也不該疑你,你二人是真心實意地待朕好,朕卻受了蠱惑,聽信讒言,將陸稹遣去了隴右那個是非之地,害的你傷神許久,你怨朕是應該的,朕現在也在怨自己,當初不曉得怎麽就鬼迷心竅,朕不求你諒。”

    說著,他猛地咳了兩聲,弓起身子來劇烈地抽氣,梅蕊上去替他撫背,觸到他背上的骨骼時才驚覺小皇帝消瘦了這樣多。小皇帝按住了她的手,麵色蒼白,“你看,朕現在都這樣了,與父皇之前的那段時日沒什麽區別,明眼人都曉得這是怎麽迴事,卻沒人說破,他們之前敢那樣害死朕的父皇,現在也會用同樣的法子來害朕,朕…誰都不敢信了。”

    梅蕊蹙眉,“是襄王麽?”

    小皇帝卻不答,吭吭地在咳,停了後又抬起頭來,將她仔仔細細的端詳了一迴,倏爾露出笑臉,天真無邪依舊,他輕聲道:“蕊蕊,你好像瘦了啊,這段時日是不是未睡好,也未吃好,你就這麽丟下朕不管了,朕真的很擔心你。”

    “擔心你出了皇城後被人捉走,擔心你入了隴右不知落腳何處,朕隻在書上見過隴右那個地方,怕胡人的彎刀太鋒利傷了你,還怕大漠的風沙太大,讓你再也尋不到迴來的路了。”他笑得滿足,“但現在好了,朕看到你了,雖然是在做夢,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必定是因著想迴來,所以才讓朕夢到了你,朕很歡喜,這大概是朕最歡喜的事情了。”

    梅蕊咬緊了牙,眼中早就通紅,她反捉住小皇帝的手,避開他之前剖心剖肝的話不答,隻問,“陛下的病怎麽就成這樣了,不曾服藥麽?”

    “藥?”小皇帝冷笑了一聲,“你說襄王叔給朕端來的藥麽,若朕想早點死

    ,那是該按時服藥,好為襄王叔快些讓出皇位來,他怕是早就將朕的後事給準備好了,在他眼裏,朕還算是個皇帝麽!”

    一時怒氣大作,更傷了肺腑,小皇帝咳得不曾停下來,梅蕊去替他尋水,慢慢喂他喝了下去,小皇帝按著胸口喘氣:“你與陸稹都不在了,旁的人,包括四喜,在朕眼前晃來晃去,都讓朕覺得煩得很。朕從未覺得紫宸殿這樣空過,朕很想你們,但卻無事無補,也不知道該怎麽將你們尋迴來,蕊蕊,你曉不曉得,陸稹他也病了,襄王叔說,怕是撐不到迴長安的時候了。”

    梅蕊手上一滯,“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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