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急救室,“手術中”的鮮紅字眼觸目驚心。


    病房外是頹喪的夏明徹,和忐忑不安的程靈溪。


    看到白音和陳翊趕來的身影,程靈溪迎上去——“你們來了?”


    “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程靈溪忐忑地顧了眼表情僵硬的夏明徹,低聲對白音講,


    “醫生說失血過多,送來的時候已經在休克狀態了,我聽下來的意思,大概是希望渺茫……”


    白音的心瞬間涼了一大截,希望渺茫……這是個多麽殘忍的字眼。


    但她知道,此刻她內心生出的“殘忍”,還不及夏明徹的十分之一。


    她戰戰兢兢地挪去了夏明徹麵前,蹲了下來。


    他那雙向來明亮如星的眸子,此刻已暗如涼夜淒厲。


    第一次,從他的目光裏看到嫌惡與不甘。


    “明徹,你……還好嗎?”


    “你是關心我?還是關心我媽?”


    “……我會查清真相,盡快給你們一個說法。”


    “用不著在這假惺惺的!今晚這個結果,你滿意了嗎白音?!”


    夏明徹終忍無可忍,幾乎是咆哮著吼了出來,身子也跟著站了起來。


    被這突如其來的氣勢震到,白音差點一個趔趄摔在地上,還好陳翊適時去扶起她來,十分不滿地迴斥夏明徹——


    “這裏是醫院,你控製一下脾氣!”


    “這麽快就開始護犢子了?想幹嘛?!你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還在這看我這個局外人笑話嗎?!”


    “明徹你冷靜一點!”


    程靈溪趕緊隔開他與那兩人的距離,“這不是阿音的錯,發生這樣的事大家都很震驚……”


    “震驚?你們隻是震驚而已,你們從頭到尾都沒想過,這件事會對我、對我家人造成什麽傷害嗎?!”


    夏明徹眼裏的淚終於宣泄而出——似是一顆顆星星掉出銀河。


    見此情狀,白音猶豫片刻,終於開口建議:“……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我們都先出去?”


    她聲音沙啞,仿佛落了塵埃。


    醫院外的空氣涼意惴惴,陳翊不動聲色地為她披上了外套。


    讓她想到了七年前的家宴,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因父親突發胃疾,她和陳翊也來到了醫院,同樣的涼風,同樣的動作,今日的心情卻比七年前更複雜難耐。


    夏明徹背對著她,雖隻著一件單衣,身心的怒火與不甘也格外惹眼,他哽咽了許久,終於達到了臨界——


    “白音,這些年來,你到底有把我當成可信賴的朋友嗎?”


    “……當然有。”


    “你‘有’在哪裏?!”


    夏明徹冷嘲著,萬千種情緒炸裂在眼中,眼眶徹底紅了。


    “我爸這些年暗中協助你,你卻什麽都不肯對我講,包括麗行酒店你差點蹲牢房那次!你讓我這些年像個傻子一樣,以為你受了多大的委屈!從豐海到首都一遍遍地跑,但你呢?


    你跟我爸商量好了來給我演戲,跟我玩失蹤,就為了讓我斷了念想?我就那麽妨礙你們嘛?直白地告訴我事實,難道就那麽難嘛?還是說你也覺得我是個草包、難成大事,生怕我擾亂你的計劃?!”


    “不是的……”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我從來都沒走進過你的心,現在,我也終於走出了自己的執念,但我不明白,就算沒有愛情,那這二十多年的情分都不足以讓你信任我,哪怕對我‘掏心掏肺’一次呢?!”


    夏明徹的心結,仿佛裹挾著這幾個月乃至更早的情緒,如山體滑坡一般朝著白音墜落。


    他什麽都知道的。


    當年夏鴻讓白音玩消失,就為了讓兒子不再“瞎操心”她在首都的事,但因為程靈溪無意中的撞見,他立刻懷疑了,逼著夏鴻說了實情,帶著程靈溪去她的出租屋做飯。


    而後摩天輪事發,他也看出了貓膩,為了確認她是否安全,即使被夏鴻收了車鑰匙也要趕著去海濱樂園,當看到陳翊的那一刻,仿佛什麽都懂了,卻還要假裝自己像個傻子。


    麗行酒店的案子,秋月山的意外……對白音的執念漸漸放下了,可他還是不甘心,不是出於舊情難忘,而是出於一種赴湯蹈火的信任,他早已分不清,自己對白音到底是青梅竹馬的習慣性依戀,還是一種早已刻進骨子裏的類似家人的保護……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更有資格當白音的兄長,他陳翊又算個什麽呢?十六歲那年,他看出了陳翊對白音的心思,他的第一反應有嫉妒,有厭棄,他嗤之以鼻,覺得陳翊的身份像個笑話。


    可如果能讓白音開心,即使那個人不是他,他或許也能安心釋懷。


    “我承認我爸在有些事上的確不單純,你懷疑他、想查他,我可以理解……但這不能成為你去傷害他們的借口,再像當年一樣,把我當成唿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人!在你所有運籌帷幄的計劃裏,我永遠都是被排除在外的人!你未免太獨斷了!”


    沒料到夏明徹居然這樣激動決絕,直接將兩人二十年的情誼撕扯開來,即使程靈溪還在場。


    “……對不起明徹…”


    她湊近一步,似乎很想擁抱他——像小時候他寬慰著擁抱她一樣,但念及程靈溪、陳翊在場,她還是停住了……隻好再次挽迴:


    “今天的事是我考慮不周。一時疏忽,讓賊人鑽了空子,如果明阿姨真的出了什麽事,我……我一定……”


    一定怎樣呢?不管明旻有沒有事,她都不得不去查清真相,還夏明徹一個說法,還自己一個心安理得。


    她知道夏明徹並非不明事理的人,隻是事發突然,帶著對母親的擔憂,又因著過去所有的怨憤,終於一同爆發了而已。


    她認了,隻是此刻的她也一樣心亂如麻。如果明旻真的無力迴天,那今晚的意外即使不出於她手,那今後麵對夏明徹,她也永難安心。


    看出了氣氛僵持不下,程靈溪終於走上前去,拉住了夏明徹的手,想要緩釋,


    “明徹,就算之前我們瞞了你,但今晚的事,也未必就不會走到這一步……”


    “沒錯明徹,你知不知道,在發現你父母出事後,阿音也被弄暈藏在了廚房角落。”


    陳翊也適時上前補充,“所以今晚這些蹊蹺都是有預謀的,我們都被那個人擺了一道……”


    話音未落,從醫院內走出來一位護士,朝他們慌忙招手——這場紛爭暫時是偃旗息鼓了。


    當明旻從急救室裏被推出來時,手腕已被縫合,可整個人被抽走了生氣般,臉色依舊十分慘白,好在醫生的話讓人安心了下來——


    “刀口很深,幸好你們有人及時按壓止血,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一行人跟著醫生護士,將明旻轉去了普通病房,稍作休整。


    到了病房門口,白音並沒有跟著進去,而是獨自一人留在了最後。


    她默默地靠著冰冷的牆麵,仰頭注視著雪白的頂光,毫無生氣地映在眼眸裏。


    她心裏的石頭落地了一半,不幸中的萬幸,沒有傷及到性命。


    醫生護士叮囑了一些事項後,依次離開了病房。


    夏明徹還在裏麵照顧,而陳翊和程靈溪默默退了出來,在病房外看到一籌莫展的白音,像個雕塑一般靠著牆麵。


    陳翊近身寬慰:“應該沒事了,接下來就等明阿姨醒過來,或許就離真相更近一步了。”


    程靈溪點頭附和,思索著補充道:“不過聽醫生的意思,明阿姨之所以搶救了這麽久,不僅是因割腕,而是窒息引發的休克,兩者相撞,才會如此危險。”


    “窒息?是人為的嗎?”


    聽此言論,白音又立刻迴神警覺。


    “做急救時我刻意多看了一眼,明阿姨的側頸上有暗紅色抓痕,可能是被人掐的……又想到醫生剛剛的話,覺得是很蹊蹺。”


    程靈溪仰頭迴溯,“不過聽明徹說,明阿姨最近流感沒好全,所以也不排除其他窒息可能吧?”


    到底是什麽人,想要致明旻於死地,打傷夏鴻,還偷了名畫?而自己被敲暈,又是為了掩蓋什麽呢?


    正思考時,夏明徹拖著頹唐的身軀從病房裏走了出來,他手裏拿著藥單,應該是要去取藥。


    看到門口三人這一幕,他略微怔忡,依舊無言地順著長廊走了出去,


    而白音幾乎是下意識跟上了他的步子,試探著開口詢問:“對了明徹,夏叔那邊怎麽樣?”


    他木然答:“鈍器導致的頭皮裂傷,傷勢不輕,但不致命,現在還在昏迷,你們來之前我和靈溪已經去看過了。”


    “……哦,那就好。”


    到了藥房窗口,夏明徹將藥單遞出去,窗口人員示意付款,他剛要刷卡,白音幾乎是立刻放上了自己的二維碼……


    “滴——”


    藥房當即開始了配藥,夏明徹神情詫然一頓,但麵對著白音那張歉意十足的臉,他又收迴了那些差點脫口而出的賭氣話——類似“用不著你管”“你當你誰啊”“這點錢用不著小白總出手”。


    拿到藥後,他又折返迴明旻的病房,看到陳翊和程靈溪還站在原地。


    他瞥了陳翊一眼,“沒什麽事你帶阿音迴去吧,靈溪你也是,我一個人就行……”


    他麵無表情地就要進去病房,直到白音終於開口攔住——


    “明徹你說得對!”


    適才那場沒有硝煙的紛爭,與夏明徹這顆擰成疙瘩的心結,今晚,她必須要親手解開。


    “你說得一點沒錯,我是一意孤行、自以為是的。長久以來,我都活得太自我了。”


    她語氣微顫,卻格外認真,“我從出生開始,母親就鬱鬱寡歡,父親也不管我,除了姐姐照顧我每天的生活,我感受不到任何來自他人的在意和關心。所以,我確實又‘自私’又‘目中無人’,對於任何人的示好,總是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也包括對你……


    你是我從小到大最熟悉的夥伴,就像家人一樣,可能……就是跟你太熟悉了,我就自動過濾掉與別人相處時的麵具,沒想到,對親近的人就成了冷漠,久而久之,就成了無形的傷害。


    我理所應當地享受著你像家人一樣對我的照顧,又理所應當地把你排除在‘家人’之外,所以很多事,我自以為你不會懂,你也不需要知道。還把自己封閉起來,認為沒人能夠懂我,對所有人,我都是一副麵孔,對靈溪也是這樣……


    靈溪對我這麽好,可我去了首都之後跟她失聯,迴來後,又是理所應當地享受著她一次次的幫助…甚至在秋月山,你們都還差點搭上性命。


    你們一直都覺得我很難相處吧?一顆心很難捂得熱,我說我不怕失去,所以命運就讓我失去了所有,然後再來嘲笑我假裝堅韌……”


    程靈溪趕緊去抓住白音的手,使勁搖頭——


    “不是的阿音!我早就說過了!你很好!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外冷內熱,還有分寸感,不像我是個自來熟……”


    白音迴握了程靈溪的手,繼續看向夏明徹的臉。


    “對不起明徹,不管是過去我對你感情的視而不見,還是長大後我對你的刻意隱瞞,我都認真正式地向你道歉!過去我不懂事,這次我不想失去任何人。


    我也害怕……今後會再失去任何一個重要的人。夏叔明阿姨受傷有我的責任,我一定還你個說法!”


    見白音如此鄭重其事的坦白承諾,夏明徹終於長歎一聲,走上前去,釋然開口:


    “阿音,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畢竟涉及到自己的家人,我也是關心則亂,好在我父母都挺過來了。”


    白音很欣慰地看到他唇角終於有了一絲浮動。


    “不過你剛剛也點醒了我一件事,一件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但現在看來,也已經不重要的事。”


    “……什麽事?”


    夏明徹煞有介事地瞟了一眼幾步之外的陳翊,還是決定大大方方地承認了:


    “我終於明白,為何你曾經不願接受我了,我陪你這麽多年,都沒能讓你如此鄭重坦然地說出剛剛那些話。”


    他忽然朝程靈溪使了個眼色,又小聲問白音,“我抱你一下,他應該不會吃醋吧?”


    白音幾乎立刻迎上了他禮貌而友好的擁抱。


    二十幾年的青梅竹馬,擁抱雖不是第一次,但卻是最純粹的一次——作為最難舍難分的‘家人’。


    心結已解。


    程靈溪望著兩人冰釋前嫌,臉上笑得合不攏嘴了,直到陳翊若有所指地低聲在她身後來了句:“你還挺大條的,一點都不吃醋?”


    程靈溪脫口而出:“誰這麽小心眼這時候吃醋……”


    話音還沒落,她立刻意識到了什麽——


    剛要找補,長廊後,突然出現的程靈舟不明所以的臉,瞬間將她拉迴了現實——


    想必此刻,即使程靈舟再玲瓏縝密的邏輯思維,都無法推斷出此情此景是怎麽個說法。


    程靈溪卻立刻鯉魚打挺,正經問道:“哥……程警官?有什麽需要配合的嘛?”


    “我找夏明徹。”


    程靈舟那雙鷹隼一般的眸子,犀利地投射到了妹妹男朋友身上,著實令夏明徹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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