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樓梯間裏。


    程靈舟正單獨問訊夏明徹。


    “既然你父母都還在昏迷,那我就對你開門見山了。我問什麽你答什麽,多多益善。”


    “……好。”


    “關於你母親明旻,她本人個性怎樣?近幾年甚至更早的人際關係如何?”


    “我媽她……為人隨和開朗,年輕時很喜歡參加聚會跟人聊天,她就是……話很多的那種,什麽話題都愛說兩句,不過這兩年她參加得少了,經常說什麽年紀大了不想熱鬧之類的,所以過去經常和她打麻將、茶話會的太太們,接觸得也少了。”


    “除了你說的打麻將,她還有具體的愛好嗎?我記得她之前也是學藝術的?”


    “哦對,”夏明徹像是想起來什麽,點頭言是,“她是學玻璃工藝的,過去經常捯飭玻璃手工藝,我們家過去很多玻璃杯器皿之類都是她做的,不過……我上大學之後,她就不怎麽做了,這兩年更是碰都沒碰過,每次我勸她再去試試,她都說看不清精力不行了……”


    “那她當年作品質量如何?都長什麽樣子啊?”


    夏明徹咂了咂嘴,承認道:“……一般吧,做著玩自己看的水平。”


    他拿出手機,打開了一個收藏相冊,將曾保存的母親做的玻璃杯盞點開,給程靈舟展示了一下,他一個外行看不出什麽門道,但整體還是挺差強人意的。


    “我媽她不是那種事業心很強的人,記得小時候,我還聽林慕阿姨打趣過,說她當年沒少逃課跟我爸約會……結婚後她精力都放在家庭瑣事上,別的一概都不上心。”


    “那你父母的關係如何?從你小時候到現在,整體感覺融洽嗎?”


    這個問題著實讓夏明徹躊躇了片刻,終是糾結了許久,隻好承認:“實話說,我上大學之前都還挺融洽的,直到我考學那年……”


    夏明徹高中畢業之前,已經拿到了巴黎美術學院的offer,正當他一顆心要落地時,卻驀地發覺了家庭的裂痕……


    正是拿到offer那天,夏明徹欣喜若狂地飛奔迴家,想要與父母分享今年最大的好消息,卻在打開大門的一瞬間,聽到了玻璃震碎的聲音……那是母親為數不多的“作品櫥”,刹那間如雪崩墜落,訇然碎裂了一地。


    明旻抱著一塊塊玻璃碎片哭泣——那是她最引以為傲的作品的碎片,小型雕花玻璃屏風內,精雕細琢了不少秋日楓葉,平日擺在那裏甚為賞心悅目。


    但此刻已全數碎裂。


    她跪在那裏,淚流不止。


    “夏鴻,我陪了你二十年,還不及她三年嗎?!就因為這個你要跟我離婚?你難道不荒唐嗎?!”


    “你給我起來,把玻璃放迴去!”


    夏鴻顯然也是氣急敗壞,立刻上前去奪她手裏的碎片,可是明旻已情緒失控,哭著就要用碎片去抹脖子……


    “媽!不要!”


    夏明徹立刻衝過去,一把推開了父親,又一把拽住了母親的手,硬生生掰扯著她的手心,讓她放開了碎片。


    似乎沒想到兒子會突然出現,夏鴻有片刻怔忡……


    明旻此刻似乎喪失了語言組織能力,一時間除了哭喊再無他語,夏明徹一邊瞪著夏鴻,一邊不知所措地將母親摟在懷裏。


    “媽,不怕……我在。”


    後來他才知道,明旻發現了夏鴻那幾年出軌,因為這件事,他竟倒打一耙主動提出離婚,明旻自然氣不過,爭執不休,便才有了這一出。


    此事,讓夏明徹曾經心目中最美的家庭樂土,瞬間分崩離析,他原以為自己最令人羨慕的家庭、家世,最體貼母親的父親,最信任父親的母親,竟然早就生出了裂痕,就像是裂紋玻璃,外表看似光滑,內裏早就碎裂成形。


    經過了一整晚的深思熟慮,在第二天一早的餐桌上,他拿出了巴黎美術學院的offer。


    剛偃旗息鼓的父母看到這一幕,顯然都露出了欣喜之色,但他下一秒的話,直接將這欣喜變成了驚嚇——


    “我已經拒絕了offer,所以這個紙質的也沒什麽用了。我會正常參加高考,留在豐海的高校。”


    說完他直接撕碎了它,扔進了垃圾桶裏。


    夏鴻氣急敗壞,明旻也驚訝極了。


    “胡鬧!你以為自己還是七八歲的小孩嗎?你又在演哪出?!”


    “那你昨天又在演哪一出?!你是想等我上了大學,然後直接跟我媽離婚,讓你的小三登堂入室,讓我像阿音一樣也認個後媽嗎?!”


    “啪——”


    夏鴻瞬間一個巴掌打了上去——這是他唯一一次對夏明徹真的動手。


    明旻趕緊拉起兒子,衝著夏鴻吼,“夏鴻你幹什麽打孩子!?小徹他說錯了嗎?!”


    “都給我閉嘴!”


    “怎麽?說中你心事了?!敢做不敢當啊?!”


    夏明徹破罐子破摔著心底的怒火,


    “我告訴你夏鴻,你想欺負我媽門都沒有!她這麽多年怎麽對你的,你良心過得去嗎?!你以為你送我出國就是完成任務了,我偏偏不讓你如願,我偏要留下來,留在你眼皮子底下,有本事你就把我和我媽一起趕出這個家!”


    ——


    “所以當年你沒有出國念大學,就是因為父母的關係開始不融洽?”


    夏明徹從這段對誰都未曾訴說的迴憶拔出來,感喟著點頭。


    “我不知道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但我知道,如果我當時真的被蒙在鼓裏出了國,我媽一定會很難熬,她把最好的時光和陪伴都給了我,我不想她獨自遭遇這樣的打擊,雖沒了夫妻情分,但至少她還有我……”


    程靈舟笑著拍了拍夏明徹的肩膀,以作撫慰——沒想到,這小子平時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年紀輕輕還這麽體貼孝順。


    “也就是那之後,我爸更專心地投身工作,我媽……完全不碰玻璃了,這幾年來,他們對這事都隻字不提,仿佛沒發生過似的……但我可沒那麽健忘。”


    程靈舟唏噓著點頭,順勢問到了下個話題——


    “對了,關於林慕,雖然你那時候還小,但聽說你的畫技最初師承於她,對她你有什麽印象嗎?”


    提到這個點,夏明徹心裏還是打了個鼓,想到了那會兒白音和程靈溪的話——今晚設這個局,最初就是因舊案而懷疑他父親的。


    他舔了舔略幹澀的嘴唇,木然迴憶,“林慕阿姨的確是我的油畫啟蒙老師,她因為喜歡莫奈,所以促使著我後來的風格也偏向這一流派,她去世後,我才漸漸走出了‘莫奈’,開始找到了自己的風格……”


    不過這一點顯然不是程靈舟想聽的,見他蹙眉,夏明徹趕緊繞了迴去,


    “她本人的個性……怎麽說呢,我覺得與阿音很像吧?話雖不多,想得很多,但到一些關鍵場合,也不卑不亢,如果不是因為她去世給阿音造成了一定的陰影,可能阿音如今,就是她百分之百的翻版?”


    “百分之百?為什麽這麽比喻?”


    “她去世後阿音就不再學畫了,所以單從對藝術的執著這點來看,阿音也沒有那麽像她母親。”


    程靈舟沒有接話,似乎是在整合些什麽信息。


    “其他關於林慕阿姨我就不清楚了,就這些,好多也都是來自於我母親當年的碎碎念。”


    “當年林慕去世,你母親有什麽反應?”


    “她哭得很兇,林慕阿姨生前與她那麽親密……我記得幾次三番都要昏過去了,後來還經常翻看她們過去的照片,睹物思人……我爸看不得她這麽難受,就把很多東西收走了。”


    到了這,程靈舟睇了眼時間,方才重重點頭,示意到此為止了。


    他們迴到病房時,隻有程靈溪還守在明旻床前。


    她出來說白音他們先迴去了,如果有什麽情況,會隨時報告給程靈舟。


    程靈舟點點頭,好整以暇地問妹妹:“那你是打算一整晚都陪你男朋友,還是跟你哥我收隊迴去呢?”


    這話一出,程靈溪臉色瞬間掛不太住了……


    夏明徹趕緊接話:“舟哥,你帶靈溪迴去吧,我不需要人陪!”


    程靈舟假意翻了個白眼,示意妹妹跟自己迴家。


    看著警員和妹妹漸次離去,末了他剛打算要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又攔住了夏明徹欲推門而入的腳步——


    “對了,呃……你那個畫廊的老板,鄒笑對吧?”


    “對啊。”夏明徹一愣,第一次看到程靈舟這般閃爍其詞的眼神。


    他不是都見過兩三次了,還不確定人家名字?


    “鄒笑……鄒老板她,平時有什麽愛好嗎?”


    這架勢,一聽就是題外話,跟案子無關。


    夏明徹仿佛嗅到了什麽八卦的味道,假意清了清嗓子,“您不是之前還查過她,猜不到人家平時愛做什麽啊?”


    “嘖……”程靈舟嫌棄著皺了皺眉頭,“那是人家工作,我是問愛好,比如什麽看書、聽音樂之類的?你們畫廊這麽高端,總是有些常客,她平時愛跟誰打交道啊?”


    “這個呀……”


    夏明徹賤兮兮地賣關子,“那可多了去了,但鄒笑姐比較低調,真有些業界大牛,她也很少顯擺,不過你放心,她沒那麽勢力,她這人純粹得不行,隻要你肯傾聽,懷有一腔對藝術的熱愛和敬畏……”


    “得得得!”程靈舟擺了擺手,“跟程靈溪一樣德行,沒重點。好好照顧你父母,醒來記得通知我。”


    說罷,他悻悻離去了。


    ***


    返迴白家依舊還是陳翊開車,但大概夏鴻夫婦也算安然無事,白音的心思沒有那麽緊繃了,迴程時還小憩了會兒。


    陳翊剛把車停穩,白音到底一根弦未鬆,又立刻醒了過來。


    “再多休息會兒吧,也不急於一時。”


    “不把事情捋清楚,我是不可能睡好覺的。”


    白音語氣匆促,啪得一聲將安全帶解開,出了車門。


    他們先去找了門衛張叔,檢查了下午三點到案發之間的前院監控。張叔說警察那會兒已經都翻過來,外部來看一切都很正常。


    為了隱私考慮,整個白家宅邸,隻有室外才裝有監控,所以靠近宅子那邊,自然是有死角的。


    廚師們是下午四點來的,園丁和保潔都是五點下班的,夏家人是六點剛過來的,而後,就是大概案發的時間,七點三十分,兩個廚師anthony和felix一前一後離開了白家……的確,很正常。


    折騰來去,這會兒已過了午夜。


    兩人順著前廊走向前廳時,白音這才注意到,姐姐白晚竟然還在大門口等著,正如那會兒生日宴開始之前一般……


    “姐你怎麽還不休息?外麵這麽冷,怎麽不在屋裏等?”


    白音立刻跑過去,連鞋子都沒換下來,就把姐姐朝屋內多推了兩步。


    “你去了那麽久,一直都沒給我迴個信,我擔心得不行。”


    白音這才意識到,這些年獨自慣了,完全忘記了家裏還有一個姐姐需要報平安。


    “對不起姐,一時緊張就忘了……夏叔他們沒有生命危險了,後來我們又配合警察錄了些筆錄,才會這麽晚……”


    “沒事就好,我也算沒白等這麽久。”


    望著妹妹這一臉失措自責的表情,白晚伸手摸了摸她的手——這麽涼,她又下意識朝一直安靜站在玄關處的陳翊瞥了眼,似是有些猶豫,但還是對著妹妹質問道——


    “那你是不是也該給我講講,今天晚上這一出是怎麽迴事?你們是‘真相大白’了,我這個壽星又被利用還被蒙在鼓裏。”


    聽到姐姐這般不甘心的措辭,白音一時語塞了——今晚這情況,白晚豈不是另一個夏明徹嗎?


    “姐,對不起……”


    陳翊看出了白音內心的忐忑,直接主動走上前去,順著她的話解釋道——


    “對不起阿晚姐,那會兒事出緊急,沒來得及跟您報備,今天的晚宴是我唆使阿音計劃的,她是看您迴來後因林慕阿姨的事惴惴不安,想要盡快翻案而已……”


    聽完這一切的白晚,起初大驚失色,而後又消化了會兒才歸於平靜,後怕著“埋怨”妹妹——


    “……小時候就覺得你鬼機靈,現在長大了一樣鬼點子多!就算是懷疑夏叔,那我們兩家都是世交,也有話好說不是嗎?還好他們沒事,要是真有什麽三長兩短,你以後怎麽對得起夏家?!”


    “阿晚姐放心,這個案子警察已經在查了,可能……也就是個意外,阿音也是翻案心切,計劃是我考慮不周,跟阿音無關。”


    陳翊將好的初衷貼給了白音,壞的責任攬給了自己。


    望著這兩人今晚一唱一和的模樣,白晚心中早有分寸,可怎奈她又實在不知如何開口問詢,今晚的事又著實惱人,她隻好以一聲歎息收束……


    “行了行了,最後不過丟了幅畫,人沒事就好。”


    “姐對不起嘛,讓你有了一個不好的生日體驗,以後我絕對不瞞你了!”


    白音學著小時候的樣子,給白晚撒了個嬌,盡管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做過這事了。


    白晚捏了捏她的鼻子,衝她笑了笑。


    “我扶姐姐迴去休息吧?”


    白音站起身習慣性地要扶她迴房,可白晚卻故意盯著陳翊,語氣瞬間冷了不少——


    “那你呢?”


    見此狀,陳翊用手指碰了碰鼻梁,識趣道:“我隻是送阿音迴來,待會兒就迴去了。”


    “你現在住哪兒?”


    兩人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麗行酒店。”


    而白晚若有所思地瞟了眼妹妹,卻又無可奈何地交代:


    “我們家這宅子又不是沒你的房間,幹嘛跑去住酒店?”


    此話一出,白音陳翊略詫異著麵麵相覷,白晚便自己推著輪椅迴了房間。


    “折騰幾個小時了,都早點迴屋休息吧。”


    看著白晚迴了臥室,兩人不遑多思,先搞清楚今晚的事情原委重要,便先去了大廚房……


    陳翊順勢拉開了那塊簾幕,“你會被擊昏這一點很奇怪。”


    白音:“是害怕我迴到二樓,所以索性把我直接控製在這裏?”


    “可能。”


    “但是我們今天的計劃,除了靈溪沒有第四人知曉……這不應該。”


    陳翊打量起廚房的環境,在水槽的下水處似乎堆積了不少青綠色植物,可看上去也不像蔬菜……


    他索性打開了窗子朝外眺望,外麵是一片花圃……對了,二樓的餐廳的窗子好似與這裏相應,開窗也是這個花圃。


    這絕對不是巧合,二樓發生傷人竊畫的同時,對應一樓的白音被擊昏。


    他探出身子,近距離觀察了一下花圃的外形有沒有變形,窗台有沒有灰塵腳印……


    白音順勢湊了上去,直接伸手去摸了摸外側的窗沿,中間地帶好像有個豁口,像是被什麽尖銳的東西劃動留下的痕跡,如果不親自去摸,幾乎細不可見……她抬頭望了望對應二樓的窗戶,心中疑慮漸起。


    “走,去二樓餐廳看看。”


    二樓餐廳內,警察的封條和提示樁也尚在。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瞥見那攤觸目驚心的血跡,白音不由得心下一震,恍惚又要迴到兒時的記憶漩渦……直到陳翊適時將她的眼睛蒙上,溫柔提醒:


    “今晚隻看與失竊案有關的就好。”


    說罷,他輕輕扳過她的身子,朝窗戶走去。


    望著比一樓高一些的視野,白音再次夢迴——這個視野,曾是她小時候經常玩耍時窺見的視野……


    但這在此刻不是重點,她迴神哐得打開了窗戶,朝下眺望對應的窗戶——也就是她剛剛朝上眺望的位置。


    “……這個高度並不算太高,如果有特別的工具和身手,想要往返來去,也不再話下。”


    “阿音,你不會以為竊賊會飛簷走壁吧?”


    “一個成功盜取了價值上億的名畫竊賊,他不該有點常人所不能及的本事嘛?”


    白音絲毫不認輸,直接半個身子探出去,大膽地去打量上下窗欞的細節……這動作給陳翊嚇了一跳!


    他立即扯迴她的身體,生怕她一個沒扶穩栽下去,“你安心站好,我來看。”


    說罷,陳翊則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大約是發現了什麽線索,他索性整個人站到了窗台上朝外上方觀望。


    這下輪到白音心驚膽戰了,她不假思索地上手扶住他的腰腹……


    半天,她怔怔問出:“……有發現嘛?”


    雖然隔著襯衣,但仿佛也能感受到他腹肌在微微用力……


    “有,不過我下去再說……你扶得我有些癢。”


    此話一出,她趕緊將手收迴去。


    陳翊穩妥落地,將窗戶關緊,拍了拍手,好整以暇地總結:


    “窗欞上麵有被利器摩擦的刮痕,像是新的。”


    “果然如此!”


    “……又被你個‘鬼機靈’料到了?”他打趣道。


    白音不滿地懟:“不許學我姐說話!”


    陳翊走到失竊畫作的牆麵之前,用手臂大致丈量了一下畫作的大小……


    “這個大小背著出窗戶綽綽有餘。”


    白音顯然看出了他在確認的信息,直接說出結論。


    “但這個做法太冒險了,沒有點‘功力’很難一次性成功。”


    “你怎麽知道他沒有這個功力?”


    看著陳翊凝眉思慮之狀,白音知道他心中的遲疑是什麽,提醒道——


    “我記得福爾摩斯裏麵,有一句很經典的話: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你懷疑誰?”


    “當然是你的anthony老師。”


    白音上前去拉起陳翊的胳膊——帶著他離開餐廳、迴到步梯、走向戶外……


    整個過程,陳翊的時間仿佛跟著白音一同逆流迴了今夜七點半之前的,急轉直下的十五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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