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至街巷,楊憲發現到處都有人。執笤帚掃把的,揮鐵鍁钁頭的,提簸箕筐籃的,大夥幹勁十足地打掃衛生,清潔縣城環境。盡管塵土飛揚,楊憲卻頗滿意。眼看著自己的命令出現了理想的效果,楊憲不勝歡欣。他對治理清溪縣,充滿了更大信心。他邊走邊叮囑胡潛:“以縣委辦公室的名義給縣屬各單位發通知,要求每周一和周五兩個早晨,集中打掃衛生,縣委辦統一檢查、評比。並且,通知縣環衛局,切實治理縣城衛生,解決衛生死角問題。個體攤點及行人稀少處汙水濁物等,特別要徹底清除。一個月以後,麵貌不大變樣,環衛局自領導至職工,一律受紀律處分。環衛局科局級幹部,全部就地免職,統統拿著掃帚掃大街去。普通職工,予以解聘,自謀職業。環衛局空缺幹部及一般工作崗位,由縣委組織部和縣勞動人事局聯合,麵向社會,公開招聘,競爭上崗。”楊憲環顧四周後,又說:“這樣下決心,加上下麵雷厲風行,我就不信縣城衛生狀況改變不了。”胡潛聽了,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他也不管已經露頭的鼻涕,說:“楊縣長,你真了不起。今天打掃衛生,我布置的時候,心裏還打鼓,把握不來到底能起多大作用。誰想到,從七點到八點,全城忽拉一下,該出來的都出來了。群眾對縣委、縣政府工作支持擁護到這樣一種程度,我工作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見。如果一鼓作氣,再接再勵,並且采取一係列行之有效的措施,我敢保證,不出一月,清溪肯定會以清新的形象麵對世人。而對縣環衛局幹部提出整改措施,雖然乍聽起來有點不舒服,最終必能贏得更多幹部職工的擁護。這幾年,吃糧不管事,占茅坑不拉屎的人比比皆是。這迴好了。你一下狠心,動真格,肯定能打一禁百,敲山震虎。我發現,這幾年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根源全在領導那裏。他自己怕得罪下麵,不敢批評下麵,下麵的膽子反而比上麵大了。結果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誰把誰也沒法子,隻好幹瞪眼,把黨的事業往黃裏攪。我們這一次來硬的,給極個別幹部一點顏色看,其他幹部不認真才怪哩。別看一些幹部尾大不調,其實他們都是見風使舵的下賤貨,吃軟的,怕硬的。楊縣長,劉書記現在不在,清溪你一個人說了算。倘你實行新權威主義,我敢保證沒有不服你的。”

    胡潛的話,十分符合心路,楊憲興奮地說:“對。特別是目前情況下,不強調權威,就會形成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混亂局麵。我這個縣長也會被一些人當四五歲的娃娃耍。毛主席在世的時候講了許多正確的話,我看有兩句最重要,最符合我們當前的實際,這就是:‘下級服從上級’;‘一切行動聽指揮’。我們在不同的場合,要向幹部群眾宣傳這兩句話,讓大家自覺照著去做。”

    兩人說著,不知不覺來到楊憲辦公室。

    楊憲讓胡潛找機關事務科科長及二層樓工程隊隊長,並讓他們帶上二層樓設計圖紙來。

    機關事務科長在同一棟樓辦公,很快來到楊憲辦公室。此人姓張名學文,大約三十四五歲,黑臉,中等個,膀圓腰粗。大概依仗財大氣粗,也平時懶散慣了,進縣長辦公室時,張學文光腳趿著平板拖鞋。楊憲見張學文這副模樣,氣不打一處來。他即刻眼睛赤紅,似乎要冒火,道:“你出去!這是縣委機關,不是你們家,更不是烏煙障氣的農貿市場。你是共產黨的科長,不是吊鼻涕放浪無羈的山裏放羊娃,想怎麽散漫就怎麽散漫!有王法沒有?”楊憲的話,像一串驚雷,把張學文嚇得魂飛膽喪。他緊急轉身,奔往樓下。不一會,張學文換了一身幹淨衣服,穿一雙新皮鞋,躡手躡腳進到楊憲房子,找距門口最近的一把木凳端坐了。這時,胳肢窩夾一卷白紙的工程隊隊長來了,胡潛也緊跟著走進來。楊憲抬頭發現,被胡潛早已介紹過名字的呂猛,形象並不好看。他五短身材,腹部脂肪豐厚,腿有點羅圈。他頭刮得幹幹淨淨,閃出紅白的光焰,後腦勺向外噘著。他五官鼓出一堆一堆肉,下巴下也連湧出三個肉圈,一雙紅小豆樣眼珠,深深地陷在浮腫的肉裏。

    呂猛等待胡潛剛跨入房子,便急不可耐地掏出香煙,給胡潛張學文各扔了一支。張也不讓,啪嗤一下用火機一一點著。這下,胡、呂、張每人嘴裏都斜刁一支,香滋滋地你猛吸一口,他緩緩吐一口氣。立時,縣長辦公室煙霧彌漫。楊憲本來就對地毯上的窟窿眼不滿意,偏巧眼前這三位又如此吞雲吐霧,他哪裏受得,勃然大怒,道:“我請你們出去,在外麵過足了癮,再進來談工作。”三人同時一愣。他們尋思,楊縣長今日咋了。管天管地,誰曾聽說過縣長還管抽煙。他們都向縣長嘻嘻哈哈笑,仍坐著抽煙。楊憲見他的話沒引起足夠重視,從老板椅上起身,說:“既然你們不出去,那我出去。這是什麽事呀,叫人怎麽工作。人家西方國家,還有我們國家南方許多城市,文明程度高,禁止在公共場合吸煙。你們倒好,縣長的房子也大模大樣,照抽不誤,並且抽得不亦樂乎。你們瞧一瞧,好好的地毯,叫這該死的煙屁股燒成啥樣子了?我都替你們臉紅。”

    張學文領教過縣長的利害,本來靜坐著等說話,誰料,為了一根煙,蹾尻子傷臉,太劃不著了。他趕緊從嘴上拿下,大拇指捏住煙屁股,把煙頭藏在手心,掐了。呂猛失去反應,將燃燒的煙頭裝進褲兜。胡潛到底腦子好使,看楊憲變了臉,便說:“楊縣長教導得極是,說到我的要命處了。我戒煙戒了多少次,戒了抽,抽了戒,早上表決心,下午又犯,總是沒恆心,並且鬧得支氣管哮喘常犯。今楊縣長這麽一講,我一下醒悟了。我痛下決心,立馬戒煙。這次若戒不了,我就不是我媽生的。”說完,他將褲口袋的半盒煙連同嘴裏銜著的那支,一並拿在大家麵前一晃,拉開窗紗,打開窗戶,狠狠地扔了出去。恰此刻,碩大的朝陽,把熾熱的光芒射進,房子裏散布著一束束破碎金光。

    煙霧散盡,楊憲要過二層辦公樓設計圖紙,看了看,對張學文、呂猛說:“這幾天,縈繞我腦際的是二層樓。使我吃不香飯,睡不好覺的還是二層樓。當然,我不是說二層樓的施工不好,質量有問題。有關人員為了這棟樓,還是付出了辛苦。我是認為,當初設計二層樓,建築二層樓的指導思想不對頭。樓址選在一個不起眼的狹窄地方,裏麵的設計、裝潢,土裏土氣。外人一看,就知是小兒科,缺乏大家風度。你們怎麽不想想,二層樓是簡單的一座樓麽?不!二層樓應該是縣委、縣政府的象征。以前,由於工作條件和經濟能力所限,縣委、縣政府的辦公樓蓋簡單一點,情有可原。而現在呢?現在是九十年代,改革開放都近二十年了,我們領導竟這樣因循守舊,視野不開闊,建不好一棟表明我們心跡、與現代社會特征相匹配的、有恢弘氣勢的樓房。我們不能直露露地庸俗地把二層樓看成是某位或某幾位領導辦公的地方,而要把這座樓看成清溪對外開放的一個窗口。清溪從這裏看全省看全中國看全世界,全省全中國全世界也通過這裏了解清溪。你們倒好,拳頭大的一棟樓,竟然安排了四位領導辦公。難道那是籠子,領導是雞,是鳥,你們見空間就往裏塞?倘外麵來人,我怎麽好意思讓他們到二層樓作客。省委赫書記為什麽在深圳與我一見如故,他為何執意要把我帶到你們省來,並且要我到最貧困的清溪來,原因很簡單,就是你們清溪領導思想太保守,腦筋太死板,膽子太小,改革開放步子邁得太慢。我這幾天下定了決心,從二層樓開刀。給二層樓動手術有兩個辦法:一是炸掉,另選址,重建;一是保留現有樓房框架,改造內部結構。”

    楊憲後一句話一出口,張學文、呂猛麵麵相覷。胡潛則在地毯上踱步,後來,他目光盯了張學文和呂猛,叨咕道:“就是,當初建的時候,我就建議過,要有超前意識,可不然——”,楊憲不理睬胡潛的嘮叨,繼續說道:“周全考慮,從節省資源資金的角度看,內部局部改造的方案基本可行。現在主導思想上,要有這樣的觀點,這就是:二層樓不能建為幾個領導合署的辦公樓,而是要建成主要領導一人辦公的地方。你們是不知道,領導辦公集中在一塊,弊多利少。群眾想單獨見某位領導,提心吊膽不敢上去,生怕半路上碰見不想見的領導。而有些領導也毛病百出,看群眾到那個領導處去而不登門拜訪自己,心裏就不滿意,老是想別人是不是搞地下活動,親親疏疏的事就出來了,以至領導之間鬧意見,出分歧,不團結,影響工作,影響安定的局麵。我正是從這樣一個高度考慮二層樓辦公對象問題。二層樓的改建要依這個思路進行。鑒此,我建議,二層樓入樓的門要改為從正中間開;樓兩頭樓梯要全部打掉,變為中間建;二樓小間搞為大套間,而且把一樓大多數不承重的隔牆一律推倒,機要室,會議室,會客廳,娛樂廳,健身房,餐飲配套間等,都要安排進去。如果現有的麵積不夠,還可以考慮一樓中部朝後,向大院再伸展,接蓋幾間平頂房。如今,考慮的關鍵,是圈梁承載問題。這有啥,按杠杆原理,一根指頭粗的木棍還能負擔二百斤重的東西,更何況我們的梁呀柱呀,裏麵都配足了鋼筋和水泥。這麽小的一棟樓,我就不信能倒塌。鋼筋跟混凝土澆鑄的圈梁,什麽東西還馱載不了呢?”楊憲顯得富有經驗,而且很內行,講得嘴角唾沫星亂濺。呂猛這時呲牙咧嘴,鬢毛間不斷有汗珠滾下。刹時,衣布燒著的煙味和皮肉被灼燒的腥味混含著彌漫了房間。楊憲、胡潛感到什麽地方著了火,低頭左右看,就是找尋不著著火點。大家都急了,而呂猛仍舊端坐著。張學文以為自己的煙頭複燃了,卻找不到火源。他往呂猛左腿邊瞧了瞧,呀,呂猛褲子口袋處已燒著了一大片,碗口大的地方已成黑灰。“老呂,你的褲子著了。”張學文捅呂猛。楊憲、胡潛方悟,而呂猛似乎失去知覺,傻看楊憲,不敢動彈。楊憲走過來,憐惜地對呂猛說:“老呂,趕快弄滅。”呂猛此時方恢複了意識,趕忙拍打。這一拍一打,火是滅了,大腿上的一塊肉皮卻被撕得差不多了,白生生的肉立即顯露出來。“老呂,趕快去包紮。”楊憲說。呂猛堅強的樣子,說:“楊縣長,我這麽壯實的身體,這點傷怕啥。樣板戲《杜鵑山》裏的一句詞說,共產黨員輕傷不下火線,反正誰說的我也記不清。這裏借用,表表心跡。想當年,打群架,一刀子戳兩個。我肚子上也挨一刀,腸子流出五米,我照樣塞進去,沒喊叫一聲,繼續跟他們刀子見紅。”楊憲笑道:“你果然是位英雄好漢。”

    辦公室恢複了平靜。四個人按照楊憲的思路,繼續討論二層摟的改建方案,初步確定改建裝修的費用為一百萬元。臨末,楊憲把呂猛留下,言稱有些改建樓的細節還需商量。

    被縣長垂青,呂猛受寵若驚。楊憲從包裏掏出一條玉溪牌香煙,扔過去。呂猛接了,激動地用粗大的手指來迴在包裝紙上摩挲。楊憲關好門,迴頭圓眼將呂猛盯了三五秒鍾。呂猛又毛了,蹭地從沙發上起來,腿上皮肉的疼痛,又迫使他倒下去。楊憲說:“老呂,你心咋這麽黑。這樣一棟小樓,建時才花了多少,你僅改建就要一百萬。”呂猛邊翻看手中的香煙邊嘿嘿笑道:“你也明知,那一百萬裏有我的整條性命。樓改建不好,我的命怕是要搭進去。你剛才一提出改建,我心裏就有這種預感。以前,算卦先生給我相過麵,說我這人聰明,腦瓜靈,預感好,百預百準。既然這樣,我要替老婆娃娃著想,不給他們弄一點,恐怕不好交待。所以,改建費用,開的口子大了。”楊憲說:“你別胡找借口,拿算卦的詐唬我。你心裏的小九九,我清楚得很。我在外闖蕩多年,哪方麵的行情不清楚?你蒙得了別人,難道也能蒙了我?怎麽樣,給五十萬。五十萬你也可淨賺二十萬。”呂猛說:“楊縣長,第一次見麵,你一開口,就把我鎮住了。我五體投地地佩服你。你甭說了,該怎麽辦,我心中有數。”楊憲喜形於色道:“既然你明白,就好了。至於改建費,我會盡快籌集,如數撥在你的帳號上。往後,就看你的實際行動。具體事,你找胡潛辦。有些事,經他之手還可避嫌。我辛辛苦苦,千方百計節約幾個資金,還不是為給你們清溪人辦點實事。浩浩之心,又有誰察!”

    達成一致,呂猛起身告辭。楊憲看他走路一瘸一拐,便扶幾步,叮囑無論如何,要去醫院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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