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紗樣的天色,持續了好大功夫。九點半後,月亮才從東山巔悄悄爬升上來。剛開始,它僅是一絲光亮,慢慢地潔白起來,漸而成了渾大的一個圓。圓圓白白的月兒,大概是周圍再無別物遮擋的緣故,毫無保留地把滿身嬌柔銀光瀉向人間。山川大地,頓時亮清起來。

    起風了。清溪縣城終於有了涼風。風是從月亮爬升兩杆高時候開始的。先是一丁點,像空調裏灑出來的,抑或是被什麽東西從山旮旯裏擠出來的。清爽的風,沿著河川,輕輕地撫動著散步的男女老少。它是那樣溫柔,那樣舒心,那樣愜意。道路邊上,清溪河畔,大大小小樹木的葉子也動了起來。忽地,樹梢像得到了什麽可心的喜事,瀟灑地飄搖起來,枝條一律像長了一截。一陣風過後,月兒被薄紗似的白雲籠罩,又逐漸為厚重的雲朵覆蓋。天空完全暗下來。而南麵隱隱約約的山尖間,漫過一大片濃墨似的雲朵。不一會,烏雲彌漫了整個縣城的上空。黑的天,黑的山,黑的河川,黑的清溪縣城。黑,幾乎成了主色調。

    恰這時,下河川方向飛旋來了塵土,遠遠近近的樹木梢子搖擺起來,唿嘯起來。這些樹梢,一會兒低,一會兒高,互相配合著。忽然之間,縣城上空出現了一道紅白的閃光。閃電像一把犀利的鋼鞭,把黑雲劈開一道道彎彎曲曲的縫隙。有力的雷聲,從這一穀響到那一山穀,由近處的樓頂吼到遠處的樓頂,仿佛要把整座縣城震垮摧毀。雷聲一過,白雲豆般的大雨點加雜著狂風,密集地傾泄而下。狂風,驚雷,閃電,暴雨,相互交錯,混在一起,聯成密集的一片,一古腦地釋放著。似乎在刹那間,暴雨滌蕩了一天的酷熱,空氣驟然潮濕,水腥土腥泥腥味一起,彌漫恣肆著。

    雷鳴最烈的時候,縣城停了幾分鍾電。楊憲摸黑站在窗戶邊,興奮地傾聽茫茫雨幕中的世界。雷電過去,雨依然強烈,但照明恢複了。這刻,楊憲則躺在沙發上,悠閑舒心地品嚐著招待所放置的玉溪牌香煙,眯著眼睛跟胡潛拉閑。雨聲小了,胡潛邀楊憲上樓跳舞。楊憲對胡潛說:“你先下樓去請其他領導,我洗把臉,等會再來叫。”胡潛銜令,吭吭哧哧著猛吸一會鼻孔,步履飛快地去了。

    胡潛走後,楊憲從沙發上躍起,摁滅煙頭,去廁所大解,然後用涼水洗了洗臉,取出電動剃須刀,掃蕩一番臉頰。接著,他用梳子醮了少許水,把三七的分頭小心翼翼地梳攏,上足發油。頭上收拾妥帖,楊憲從衣櫃拿出一個保密箱,取出一件折疊整齊的帶格短袖襯衫和一條碎花紅領帶,即刻換了。之後,他又從保密箱中取出一瓶香水,往胳肢窩和胸脯上擦了。感覺差不多了,楊憲抬起胳膊,偏過頭,鼻尖挨在長著密密長長腋毛的胳肢窩吸了幾口氣,發覺再沒了狐臭味時,方釋然放下胳膊。褲子上因有酒漬,他也脫下,換了一條灰白色新抖褲。穿什麽鞋呢?楊憲這下躊躇不定了。藏處長送的鱷魚牌皮涼鞋,已穿了兩天,沒了新鮮感。另換一雙吧。他重新打開保密箱,取出黑亮的新皮鞋,穿上一試,好喲,熱乎乎的,有一種不透氣的悶感。楊憲想,跳舞需不停地運動,這雙鞋恐怕不合適。他還是將皮鞋脫了,放進箱子,赤腳踩在地毯上,給涼鞋上了一層白色油。來清溪太匆忙,他忘了帶擦鞋布,現在又找不到合適的替代物。楊憲轉了一圈,也沒尋到能擦拭的東西。無奈,他扯下沙發扶手上一塊苫巾,用背麵草草擦了,然後,又將苫巾扯展,反麵平平蓋於原處。

    一切準備就緒。楊憲更顯得英俊,瀟灑,風度翩翩。他抖抖肩膀,富有節奏地在壁鏡前走幾個來迴,正麵,側麵,甚至背麵的形象,他挨個兒觀察一遍。愜意極了。他滿懷信心地等待胡潛到來。

    楊憲左等右等,不見胡潛。楊憲納悶道:“這是怎麽一迴事呢?是不是自己剛才聲音小,胡潛沒聽清楚,或者他聽見了,沒有領會意圖,陪其他領導已在舞廳嘭嚓嚓起來了。”他轉而一想:“不會吧,今晚不管咋說,自己還是主角之一,雖說時間延遲了一點,但舞會無論如何也要等到自己去了才會開始。等著吧,耐心些,領導最需要的是耐心、沉著。現在可不比從前自由自在的時候了。你是誰?你是幾十萬清溪人民的縣長!時時處處,要顯出官態,官氣,官腔。這是一種時興的官場風氣,否則,幹部群眾不認同你,小看你,難為你,甚至會懷疑……”想到這裏,楊憲有兩條短平皺紋的大額頭立刻出現了幾粒汗珠。他屁股複置沙發,手不自然地拍打扶手,眼珠滾來滾去,不安地瞧這瞅那。當發現套間床頭櫃上一遝書時,他立即想到美麗動人的艾妮。艾妮好啊,她那高挑的身材,豐腴的胸脯,纖細的腰段,肥碩的臀部,還有會說話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多麽難得。想著想著,楊憲甜蜜地笑了。他自言自語道:“這個艾妮,像朵初綻的玫瑰,讓人見了,頓時心爽目悅,歡樂開懷。即便是那名字,也讓人覺著可心。假若將艾妮改成‘愛你’就更好了。愛你’,‘愛你’,永遠地‘愛你’。”楊憲小聲哼起一段頗流行的曲調,他繼續在心裏對自己叨咕:“‘愛你’,‘愛你’,我真的一見麵,就有點愛你!”

    楊憲一邊嘀咕,一邊起立,踱到床頭櫃前。他挨個撫弄書籍,然後挑選出一套農業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詞畫》和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廢都》,放在最上麵,嘴角一擰,笑說:“這朵玫瑰,無論如何,我要采摘的!”

    “唉,真是的!”是胡潛的聲音。

    胡潛邊進門,邊氣喘籲籲地說:“真是神了。劉書記一向酒量大得不得了,今怎麽喝了幾杯,就醉得一塌糊塗,還生生鬧出了病。聽家裏人說,他從招待所迴去,就吐了半臉盆血,眼看著有出的氣,沒進的氣。沒辦法,劉書記由牛主任陪護著,到西安西京醫院看病去了。我和郭書記、閆縣長一夥,剛將他送走。”

    胡潛說話像打衝鋒槍,叭叭叭,幾乎不間歇地把話全倒出來,然後才坐下,自個兒弄一杯開水,“噗噗噗”地邊吹邊喝。楊憲看著他深重歎息了一聲,說:“酒這東西,讓人歡喜讓人憂。有時,它也確實害人。也對著哩,劉書記既然病了,就該及時去看,不能把病耽擱了。隻是你們不該不通知我。這麽大的事,理應出麵張羅。況且,我有些事還得問問劉書記,他這一走,時間恐怕不在短,縣上一攤子事,怎麽侍弄?”沉默一陣,楊憲嚴肅地問胡潛:“藏處長、曹調研他們知道不知道劉書記病了?”胡潛立即放好茶杯,答道:“知道,我剛才上樓時,順便告訴他們了。”楊憲翻了翻眼珠,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

    這時,胡潛起身,笑道:“楊縣長,甭想了,啥事都甭想了。咱跳舞去,把自個兒的心情弄好。藏處長、曹調研、縣委郭書記,還有閆縣長,都在我後麵一齊上樓去了。王主任說他要安排明早的人代會,就不參加了,叫我特意告訴你一聲。”楊憲聽了,爽朗地一笑,站立起來,拉扯一把屁股部位的褲子,說:“走,咱痛痛快快玩走!”

    舞會結束,已是午夜。胡潛與艾妮一道,把楊憲送迴門口。胡潛還要往進送,楊憲返身攔住說:“你真該迴去了。忙一天了,再送,我就不忍心,今晚的覺也會睡不塌實。”胡潛聽楊憲的口氣堅決,便悻悻地說:“那,我就真不送了。”楊憲釋然地說:“這就對了。你又不是鐵打的,圍我們轉了一天,休息一夜,以便恢複體力。”接著,楊憲看胡潛轉身,便給艾妮遞眼色,大聲說:“艾妮,你也去休息,噢!”艾妮完全明白楊憲的意思,望了楊憲的臉,抿嘴一笑,立即轉身,噠噠噠,趕在胡潛前麵,打開樓梯口服務員室,迅速進到裏麵,麻利地將門重重關閉。

    進入自己的房子,楊憲順手將門虛掩。他把自己的臉、頭洗梳了一遍,感覺仍然不錯。他倒了一杯濃茶,坐在沙發上一口一口品嚐。坐著坐著,他心急速地跳動起來,因為,他隱隱約約聽到樓道嗤喇嗤喇聲。憑直感,楊憲知道艾妮來了。他從沙發上躍起,三步並著兩步,走至門後。當嗤喇嗤喇的聲音停止時,楊憲一把將門拉開,艾妮準備敲門的手頓時僵在了耳邊。兩人同時看到對方的佝促模樣,像有感應似的,同時“噗嗤”笑了。笑過後,楊憲用右手一個請的姿勢,艾妮雙手在背後邊搓,屁股邊隨著步子的邁動扭入房間。楊憲還是無話,抿嘴算笑算讓座。艾妮也不言語,隻知道笑吟吟去坐。楊憲看她眼睛撲閃撲閃,好像裏麵裝的不是眼珠子,而是兩泓純靜清亮的秋水。

    待艾妮坐定,楊憲把切好的西瓜端放在茶幾,讓吃,艾妮說剛才一口氣吃了兩牙,脹得很,不想吃了。隨後,她掃視房間,問楊憲:“楊縣長,你借我的書呢?時候不早了,我不能打擾你的休息。倘因此而誤了你的事,我咋向組織交待?”楊憲說:“看你一句話,將我倆的關係推得遠遠的,足足有十萬八千裏。怎麽這麽生分,好像領導沒有人性似的。剛才還抱著你跳舞,一下舞場就森嚴起來了。當領導的也是在地球上生活,是有血肉的人嘛,而且是有七情六欲的人啊。今晚我玩得開心,一點睡意也沒有。咱們先說一會話,然後我再給你取書,包你滿意。”艾妮喃喃地說:“像我這種層次的人,跟你能談得來麽?說啥,講不了三句,保準讓你覺得俗不可耐,最終導致你心煩意亂。”楊憲說:“哪會。咱們就談文學吧。既然你喜歡看小說,就有一定的文學基礎。說不定,咱倆會談得很投機。毫不誇張地說,我對文學還是有一定造詣的。你先說說看,你都讀過哪些文學名著,喜歡哪些作家?”艾妮說:“真是不好開口,說出來肯定惹你笑。一點不隱諱地說,雖然我有時黑明晝夜地看小說,但我讀過純文學書籍很少很少。中國的,隻讀過《紅樓夢》、《啼笑因緣》、《圍城》,再就是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一些作品,像路遙的《人生》、《平凡的世界》,還有陳忠實的《白鹿原》,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外國的作品更是少,隻讀過斯湯達的《紅與黑》以及忘了作者名字的《荊棘鳥》。有時候讀小說,竟粗心大意地連作者姓名也不看,所以,喜歡的作家就談不出個渠渠道道來。”楊憲聽了,沉思一會,說:“如果你不是謙虛,看來書讀得是少了一些。而讀不到較多的書,知道的作家少,就不奇怪。我家裏的書多得很,古今中外,無所不容,書架擱了一房。我讀的書可不少,上下五千年,隻要是文學書,我都讀。像《詩經》、《四書》、《五經》、《史記》、《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蕩寇誌》、《金瓶梅》、《聊齋誌異》,沒有一部不讀三遍。至於現代文學作品,讀得就更多了,如茅盾的《家》、《春》、《秋》。艾妮驚異道:“楊縣長,我記得語文老師講過,是巴金創作的《家》、《春》《秋》。”楊憲一怔,轉而又平靜地說:“那就是你孤陋寡聞了。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家》、《春》、《秋》,這麽好的創作題材,文學大師誰不想試一試手筆呢。”他接著正色說:“當然,老師非聖人,世界上也有他不了解的事情。所以,我們不能一味地迷信老師,對老師傳道授業解惑,腦子始終要有一個東西,這就是問號,敢於懷疑,善於從反麵去動腦子,去思考,得出超乎常人常理的結論。這樣的學生,才有創造性,才有自己的思想,才有前途,是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楊憲抿一口茶,說:“你看,一扯到老師,我又發了一通你從來沒有聽過的高見吧?”他看艾妮忽閃著眼睛,不停地點頭,便接著說:“我們言歸正轉。說過讀文學名著,下麵應接著說文學名著的當代部分。全國解放以後,各個年代,都有一些代表作,我讀了的大約有《紅岩》、《青春之歌》、《苦菜花》、《林海雪原》、《豔陽天》。《金光大道》寫得也不錯。樣板戲被否定了,本子卻不賴,唱詞很講究,有味。我現在還保存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出版的《革命樣板戲劇本匯編》,《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濱》、《紅色娘子軍》、《海港》、《龍江頌》、《奇襲白虎團》、《平原作戰》、《杜鵑山》等劇本中的許多唱詞,我都能背下來,有的我還能唱。而當代風靡一時和新潮小說,比如《廢都》,我不知看了多少遍。這是世紀的代表作,我看不一定比《紅樓夢》或《金瓶梅》遜色。”艾妮道:“這麽說來,你讀的作品就是多了。聽你一說,我突然感到自己太渺小了,簡直像大樹下的螞蟻。”楊憲說:“你謙虛得有點過頭了。怎能用螞蟻跟自己打比方呢。你千萬甭糟蹋自個兒。”

    楊憲又抿了一口茶,嚴肅地問艾妮:“你想過沒有,作家為什麽要寫東西?”艾妮頭搖得像個撥郎鼓。楊憲猜知她不曉其中的奧妙,便放低聲音道:“據我長期研究發現,作家寫東西,大都是為了一件事。”艾妮急切地追問:“什麽事?”楊憲道:“愛情。假如是男作家的一部作品,總是或明或暗半遮半掩為一個或者幾個女人而作。”艾妮嗤嗤地笑了,嘴角一撇,道:“有點玄。”楊憲顯出學究的樣子說:“這事說玄也玄,說不玄也不玄,關鍵是你怎麽看。你耐著性子,聽我慢慢說來,你就能鑒別清我是胡說八道還是言之鑿鑿,有根有據。”楊憲從單人沙發上起來,坐到艾妮所在的長條沙發上,側身看著艾妮的眼睛說:“人活世上,完全可用‘吃’、‘情’二字概括。除非白癡,誰終歸也脫不了這個俗,走出這兩個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字設定的生活怪圈。現實裏的一切,都是這二字的延伸。無論是叱吒風雲的一代驍雄,還是默默無聞的平庸百姓,都這樣,隻不過各人的側重點不同而已。有的人吃、情二者得兼,一個不缺。這樣的人,雖忙, 累,有時還得為此而傷筋動骨,遭受挫折,但充實。世上好事占雙,算是不白活一迴。而有的人,隻注重吃,別的不講究,用行話講,叫‘不吃白不吃,死了白後悔’。有的人沉湎於姿色,一切以這個為中心,是所謂‘寧為風流鬼,不為老實人’。作家跟正常人沒有多大區別,他們至多比一般人略識幾個字,能寫幾句漂亮話而已。倘若將他們的頭割下來,一腔子不是冒血,就是噴屎。所以,作家也是人,也有情和欲。當生活不如意時,特別是深愛著一個人,而這個人反看不上自己,該收獲的愛情得不到時,他便憤怒,便發泄。憤怒出作家。發泄靠什麽,靠筆。表現的手法,當然是文學形式,或詩歌,或散文,或小說,這是唯一的選擇,而不會是別的什麽選擇。能有什麽選擇呢?文人一般都文弱,看上去文質彬彬,卻是紙老虎,不堪一擊。他愛別人不成,不敢去和人家真拳真腳地決鬥。俄國的普希金,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美麗動人的妻子被人奪走,他氣憤不過,也不識時務,前去決鬥。盡管手裏提把手槍,也沒占上風,終於做了人家槍口下的冤死鬼。所以,古有‘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之說。這方麵的道理也一樣。既然為愛情,作家戰場上較量不過,就隻好開辟第二條戰線。這塊領域,是文人的長項,而其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就隻能傻愣愣著幹瞪眼,任憑文人汪洋恣肆。當然,文人著作,為愛情,不是沒有另一種情況。這就是有些作家得到了夢寐以求和理想中的愛情,他才通過筆尖歌頌張揚。總而言之,不管哪種情況,九九歸一,都是因為愛情。男作家是這樣,女作家也是這樣。我們國家這兩方麵的例子很多,我隻舉前一種。像屈原,傳統的說法,是他被楚懷王放逐了,才於憂憤中寫下《離騷》。其實,他愛上了楚懷王的一個妃子,不得,鬱鬱寡歡,悲愴而走,憤賦《離騷》。李白,他不愛上楊玉環,還能硬讓天子的寵愛給他研墨搔靴。唐明皇因此吃醋,不讓楊玉環研了,李白就不高興,生氣地從京城出來,遍遊名山大川,作詩去了。曹雪芹一樣。他心中倘若沒有諸多偶像,怎會維妙維肖地寫出大眾情人黛玉、可卿、妙玉等十二釵來呢。路遙也是。你大概看過他的《早晨從中午開始》吧。為女人,他多悲傷,生活得多淒苦。大年三十,一個還人在外孤零零奔波著。路遙的初戀對相,北京女知青,就是跟路遙一塊兒當民請教師的那一個,太讓路遙傷心了。到死,談起那個姑娘,路遙還熱淚盈眶,不能自已。而第二位北京知青,後來成為妻子的這一個,路遙去世前,還在鬧離婚。這叫什麽事。你想想,這樣的女人,作家不寫,作家手中的筆能放過她們嗎。隻是,在考慮作家跟愛情這樣的重大問題時,不要把作家想象得太直露。其實,作家跟常人不一樣的地方,也恰恰是他們的高明之處,就是賊精賊靈,把事情寫得很隱晦,讓一般人看不出個破綻來。明著,你看他寫行雲、流水、花卉、柔柳、皎月、清暉、彩霞、暖風,其實他真正意思不在這些,而是暗示和隱喻別的一件事或某個人。是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山水之間也’。”

    耳聞了楊憲的長篇大論,艾妮出一口長氣,怔怔地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忽然之間覺得知道了許多事情,我也曉得今後該怎樣去思考問題。不知咋搞的,今天,我一下子感到,我不像小姑娘,而像個大人。”楊憲笑道:“你純粹是恭維人。我隻說了幾句話,能有那麽大的作用麽?”艾妮說:“我說的,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楊憲說:“這我相信。我這人看人有一套,好人或者日八舛,一眼能分辨得出,並且八九不離十。”艾妮說:“既然這樣,你看我是好人,還是——”,楊憲不及艾妮把話說完,目光在她臉上掃了幾掃,飛快地伸出大拇指,說:“好人,絕對的!不是日八舛。”

    半天來,楊憲場麵上,場麵下,都用普通話跟別人交談,而當說起“日八舛”時,不僅有點土,而且還是標準的寶雞一帶方言。寶雞距清溪不遠,那裏人的口音,艾妮聽得多了。但楊憲這麽一位操普通話的領導偶爾說寶雞話,著實讓艾妮吃驚。她好奇地問:“楊縣長,你能說地道的寶雞話,沒了是那裏人?”

    艾妮這句話一出口,楊憲兩眼一睜,目光軟了,腦子立時閃出岐山的老家以及家裏父母、妻子亞萍和孩子們一個個苦槁的身影。旋即,他身子一顫,又鎮靜下來,努力顯出真誠。

    艾妮疑心自己剛才問話方式欠妥當,使楊憲不快。話剛一出口,就心生懊悔。這時楊憲好像沒有注意到艾妮的歉意,說:“不,不,我是江蘇人。生意上的緣故,我全國各地都去過。同時,我領導生意上那麽大的攤子,各種場麵各類人都要接觸應付,不懂,不會說天南地北的話,怎麽行。現在,可不是以前了,在一個地區,當地話是至高無上的。倘若你會幾句當地話,那簡直比通行證還靈驗。所以,我寶雞話當然會說了。我想,能說寶雞話,很快就能說清溪話了。至於那個‘日八舛’,就更能說得地道了。”說著,楊憲突然想起了什麽,問艾妮:“哎,西哈努克與‘日八舛’的故事,想必你知道吧?”艾妮搖頭,說不曉得。楊憲簡要講了一遍,說:“其實,那是民間流傳的,真實性和可靠性恐怕沒有多少。很明顯,這典故,純粹是為了以糟踐陝西人為代價取樂。”不等楊憲說完,艾妮便眼裏噴淚花,腰子都直不起來。她隻顧用纖纖的手拍打因猛笑而痙攣的胃部。

    女人這一刻氣質俊極。楊憲見艾妮臉上的光澤更加靚麗,漂亮的大眼睛更加有神,薄唇更加紅潤,心撲騰撲騰跳動起來。他左手撐住下巴,眼睛瞧的方位由艾妮的麵部慢慢移轉到腳下麵的地板,情不自禁地說:“艾妮,你別介意。我第一眼見到你時,心裏就嘭嘭跳個不止。”

    話講至此,楊憲突地打住。太熟悉的詞兒,當年他在岐山曾對同甘共苦的亞萍講過。現在再在艾妮麵前重複,演戲的味道就濃了。

    這不要緊。楊憲善於駕馭這樣的話題。他繼續道:“艾妮,一天來,跟你不斷地接觸,我發現,咱倆雖然年齡相差一定距離,但情趣相投,愛好一致。我心裏無比激奮,愉悅。我深深地感到,你就是我靈魂深處的夢幻,多少年追尋千萬裏的那個她。毫不隱瞞地說,我喜歡你的美麗,你的大方,你的清純。你太讓我揪心了。特別重要的一點,也是我最感自豪的一點,就是你我對文學的熱愛,竟是如此的相似。”楊憲還未說完,艾妮頷首笑著,準備往出走。楊憲驚詫了,急說:“你還沒拿書。”艾妮將欲邁出的腳收迴,原地站著。楊憲看留不住艾妮,遂將《金瓶梅》和《廢都》取出。艾妮見狀,迴轉過身,走兩步,去接。當艾妮把手伸出時,楊憲張開雙臂,將艾妮緊緊擁入懷裏。書“嘭咚”兩聲,先後掉在地上。“別這樣。這樣不好。我有男朋友,他是個莽子。”艾妮硬硬的話,使楊憲一愣。他下意識手一鬆。艾妮捂了臉,奔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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