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得匈奴人退去,邵雷便要上前將穀口臨時樹立起的木柵搬開。卻被李延昭阻止了。李延昭深知穀口外這一片一馬平川。倘若出穀之後再遇到匈奴人的埋伏,他們這四十來個人,可就是九死一生的結局。


    因此,待山頂的觀察哨確認那些匈奴人確實撤走,並且過了個把時辰也並無去而複返的舉動,李延昭方才又派出幾名騎卒前出,至附近一些製高點山頭上觀察搜索一番。再次確認並無敵情,方才搬開穀口障礙物,引著自己所部騎卒自穀口而出,一路向北部那些殘卒所盤踞的穀口而去。


    匈奴人既已退去,李延昭便對被這些匈奴人所追殺的這支殘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倒是想看看,匈奴人花費如此氣力,必欲置之死地的這些人,究竟是什麽來頭。


    李延昭引著自己所部騎卒騎著馬,放緩速度行至北側那些殘卒盤踞的穀口之前。此處山坡陡峭,觀之雖不高,卻是險峻異常。行至穀口,內裏依然沒有人聲。亦是不見人影。李延昭心下疑慮,遂控著坐下馬匹,又向前行了兩步。


    然而那馬還未站穩,李延昭卻是聽到空中微不可聞的一記破空聲。霎時神色一變,未及辨明那聲響傳來方向並且做出閃避動作,眼前半步遠的地上已是插上一支羽箭。坐下馬匹驟然一驚,前蹄揚起,那猶在顫動的箭尾,霎時已淹沒在馬蹄揚起的塵土中。


    李延昭安撫了一番座下軍馬的情緒,待其稍稍穩定之後,方才指著地下插著的那半截羽箭,向著穀中朗聲道:“我本以為,諸位既為胡人所迫,必然是友非敵。莫非此舉便是諸君待客之道?”


    話語間,已有兩名騎卒上前,用圓牌一左一右護住李延昭。而他們身後的眾騎卒們,也皆是拿出圓牌,護持在自己身前。儼然已是一番如臨大敵姿態。


    李延昭出言相譏之後,未過多久,山穀一側已是有人聲傳來:“爾等竟然是漢人?不過卻不知,是哪個塢堡的部曲?”


    人聲雖然傳來,借著山穀的迴音,猶在耳畔。不過李延昭舉目四望,卻是絲毫未見人影。想必問話之人,應是隱匿在山上密林中。大抵方才一路被追殺,此時猶自驚魂未定,因此並不敢輕易露麵。以免眼前穀口這些軍卒是敵非友,與己不利。


    “我等乃是涼州軍騎卒!來此處為行偵哨之事,還望山上的兄台過門一敘。”李延昭見對麵藏頭露尾,還反複試圖問清他的來曆。因此感到略有不耐,卻仍是好言迴答。


    李延昭迴答之後,對麵卻是突然沒了聲響。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那聲音才繼續迴答道:“既是如此,兄台且稍待。我且派個人下山來與兄台一敘。”


    那人言罷,嘹亮的聲音在穀中迴響了許久方才散去。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山腳的密林邊緣,卻是出現了一個身著皮甲的精幹後生,快步向前,直抵李延昭馬前。


    李延昭細細打量了一番那後生,看起來約莫十七八歲年紀,雖然一路風塵仆仆,又一直處於匈奴人追殺之下。灰頭土臉且不說,臉上還遍布著東一道西一道的被林中灌木刮出的血印。然而此人卻是毫不在意,上得前來與李延昭行禮,舉止之間,現出一副與其年齡不符的老成幹練來。


    “不知將軍怎麽稱唿?”那少年見李延昭在馬背上端坐,衣甲鮮明,氣度不凡。因此心中也是打起了小鼓。一邊說著話,一邊不動聲色地縮起左手,護住了自己皮甲左側一處被刀豁開的口子。


    那處口子本也不大,李延昭甚至端詳半天也未發現。然而這少年縮手縮腳欲蓋彌彰的動作,卻是讓李延昭看到了那條被刀豁開的口子。顯然大抵便是先前與匈奴追兵血戰時留下的罷。


    見得少年這副姿態,李延昭不由得啞然失笑。隻是見對方一臉羞慚的認真模樣,方才收起了心中不相幹的想法。對少年抱拳迴禮道:“我乃涼州廣武郡兵騎卒營百人將,我名喚作李延昭。”


    少年一聽,隨即恭恭敬敬地欠身道:“既是如此,我等方才真是失敬了。請李將軍見諒。”


    李延昭方才在馬背上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怪。那少年卻已是自來熟一般地繞過他,轉而向他身後那些騎著馬嚴陣以待的士卒們看去。


    那少年細細端詳著前排士卒。直看得眾人心裏泛起無盡的疑惑。邵雷見狀,剛想斥責那少年,話還未出口,那少年已是指著前排一高大軍卒,問道:“這位軍爺卻不知是哪裏人,看著端得是長得壯實。”


    那軍卒卻並未立即答話,而是偏過頭,向一側的隊率邵雷投來詢問的眼神。邵雷幾不可見地微微點頭示意。那軍卒方才看迴那少年,而後昂首答道:“我乃雍州槐裏人士。建興九年秋離鄉逃難至涼州廣武,隨後投軍。現任廣武軍騎營伍長。”


    少年指向那人,卻正是秦大勇。此間李延昭聽聞秦大勇言及兩年前舊事,也不由垂下頭歎了口氣。那時一路狼狽,風餐露宿,朝不保夕。卻不想今日依然能夠苟活於世上。


    那少年一一點過數名士卒,詢問他們來曆。李延昭方知,此少年原來仍是不信任自己這些人,好像唯恐他們是匈奴人手下的二狗子一樣。


    即使問了許多騎卒,雖然仍是未見破綻,不過這少年臉上疑惑之色卻是尤甚。他轉了兩圈,隨後又踱迴李延昭麵前,向李延昭抱拳言道:“既然諸位乃是涼州軍,想必方才妙計退敵的,也就是諸君了。我家郎主此時正在山上,隻是身上負傷,行走不便。一定要托我請將軍移步一敘,以謝將軍退敵大恩。”


    邵雷見這少年又是問手下士卒來曆,問了半天之後,卻又要百人將上山,當下已是忍不住皺眉怒喝:“豎子爾敢!我等助你們解圍在先,而你卻對我等將士如此不敬,真是豈有此理!”


    邵雷言罷,猶覺得不解氣,從腰間束甲皮帶上扯出半截折斷的箭矢便擲於地上,而後又從箭囊中抽出一箭,複擲於地,厲聲喝道:“斷箭乃是自我等負傷士卒身上拔出的胡人箭矢,你且仔細看好,我等箭鏃與之相較,是否一樣?”


    怒氣衝衝的邵雷,便紅著臉,瞪著那少年。那少年依其所言,俯身撿起兩支箭矢,仔細看了看。的確並非同一種箭鏃。


    匈奴人因為受限於他們的冶煉水平,及鐵匠的手工藝水平,打造出來的箭鏃通常為空心銎式雙翼鏃。然而漢人的冶煉及鐵匠工藝水平都是要先進不少。邵雷奮力擲於地下,讓那少年仔細看清楚的那箭鏃,卻是帶倒鉤的三翼箭鏃。


    此種三翼箭鏃,匈奴人即使有少量繳獲,也是用之甚少。決然不可能隨手一抽,便是一支此等箭鏃。這種箭鏃威力頗大。射入人體後,如強行拔出,即會撕扯出血肉,令中箭者痛苦不已。傷後愈合,也需要更久的時間。


    望著手中的兩支並不相同的箭鏃,那少年的臉色終是有所緩和。他將那兩支箭鏃還遞到邵雷手中。而後繼續走到前方,對李延昭恭敬道:“我家郎主卻是腿部負傷,不便行動。真心相邀將軍上山一敘。”


    李延昭想了想,隨即便問道:“你家郎主,乃何方人士?”


    少年垂下頭,恭敬道:“我家郎主,乃是武功蘇氏小郎君,諱撫。”


    “武功蘇氏?京兆武功?”李延昭口中重複著這兩個詞匯,眉頭卻是愈發緊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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