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倪宴這位老演員, 你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會立刻明白,這人很有想法。他的五官很深,眼眶立體, 顯得目光濃而有神。談吐寒暄時, 閑雜瑣碎的話並不會很多,開篇直接從角色聊起。比起其他演員,倪宴沒有問戲約裏是否鏡頭多, 報酬如何,造型是否討巧。他第一個問題是, 老恩師這個角色有沒有殺過人。蘇沉聽到這個問題, 笑意浮在唇邊, 穩穩地抿了一口清茶。蔣麓坐得更規矩了一些, 予以迴問。“您覺得,殺過人和沒有殺過,演起來有什麽區別呢?”“當然不同。”倪宴淡然道:“宰殺牛羊尚且會因哀鳴不忍, 如果是殺過人, 眼神氣質都會被異化。”而一個殺過人的情報工作者, 同時兼任負責教書育人的高中老師,效果會進一步複雜。他身上應當具有儒氣,又要有能讓人隱隱覺察的危險感。能在一個角色裏多麵挑戰難度,已經讓倪宴感覺到舒適放鬆。幾番聊完,雙向選擇的結果已是顯然。蔣麓不多猶疑,示意陪同的副導演同老先生簽署合同,在片酬和自由度方麵都很是寬容。倪宴對他的邀請亦是欣喜,很快簽好了字,道了一聲合作愉快。“另外,一個小提示。”“您說。”“這位朋友,似乎對白素泱這個角色準備了很多。”“是的,”蘇沉此刻才開口接話:“您是看出來,我缺了點什麽?”倪宴笑著頷首。“你視力太好,反而演得不真。”他一句話點破細節,蘇沉都聽得很是詫異。在今日茶會裏,蘇沉都坐在副位喝茶不語,全程落在倪宴眼裏,一樣是在斟酌評定,如同確認他是否能成為同等的好對手。倪宴說完這句話,從胸袋裏掏出一副折疊眼鏡,拿食指點了下自己略有凹痕的鼻梁。“不僅僅是皮膚上的痕跡,還有戴和不戴時不同的眼部習慣動作。”蘇沉神色欣喜,當即道了一聲謝謝。簽下這位重要配角,勝算顯然又多兩成。消息傳到兩位經紀人那裏,老吉跟鈴姐都鬆了一口氣,問那現在是不是能提前開機了。按常規劇組的習慣,萬事以省錢為上,日子能趕則趕,多拖一天就多一天花錢。現在眼看著到了17年6月底,音樂做好了,布景搭完了,主演配角選到位了,咱們是不是終於可以開整了?這迴沒等到蔣麓解釋,蘇沉自己擋了迴去。“不急,還缺很多東西。”鈴姐自己開車去新基地看了好幾次,眼看著道具組把爬山虎都移栽好了,好像一應俱全,什麽都不缺。蘇沉陪她過去逛了大半圈,最後停在主布景之一,舊高中的教室前。“你現在看到的這些路燈、野花、旗幟、桌椅,都是電影的皮肉。”“最深裏的骨骼,得一寸一寸的磨,一處一處的量。”周金鈴聽得詫異:“還要怎麽量?”“視聽語言。”一部電影有兩套語言,一是劇本台詞,二是畫麵音頻和剪輯呈現出來的綜合效果。常規情況下,蘇沉作為主要演員並不用操心這份該有攝影師和導演的獨有工作。但他在蔣麓身邊呆的太久了,久到在重光夜拍第七部時就半睡半醒地趴著桌邊看蔣麓畫每一集的分鏡簡圖,久到聽得懂「推拉搖移跟,升降俯仰甩」之類的攝影鬼話。 所謂畫分鏡,即是畫四格漫畫那樣,把電影的每一幕站位光影都簡筆勾勒出來。有的導演用筆工整,有的導演喜歡詼諧塗鴉,一係列的詳細輸出為畫麵定下基調,再由演員和攝影師共同拍攝出成品,銜接成完整的故事。蘇沉決定了一件事,便絕不會輕易反悔。他抱來大摞分鏡繪畫本,聯同劇本副本一起進了蔣麓的工作室。蔣麓的手壓在電腦屏幕上,最後確認了一遍。“你準備好了?”“好了。”“那來吧。”蔣麓笑起來:“我們一起。”他們如同在聯手創作一部漫畫,一本畫冊,從故事的帷幕開始畫起,用最簡單的線條來設計全場的構圖效果。電影的第一幕畫麵,從第一位校工被侵略處決開始。在畫麵還沒有亮起時,聲音在黑暗裏響起來,是學生嬉鬧時的腳步聲。上課鈴叮鈴鈴的急促響著,老師瞧著教鞭示意孩子們趕緊迴到座位上。也就在這個時候,槍聲迸裂而出,軍隊毫無預警地衝入學校裏,粗暴撕裂這裏的平靜。懦弱怕事的白素泱,彼時還躲在教員室的角落裏,連老恩師進來喚他,都哆嗦著不敢冒頭。“在這種時候,我們需要用到單點透視。”蔣麓的筆在人物麵前畫出菱紋窗格,用箭頭示意他踉蹌著從桌下爬起來,看窗外斜晃而下的被絞死的社工。畫麵自他收縮的瞳孔開始,一寸寸地自窗內向窗外拉遠。從淩亂鄙陋的教師辦公室拍到牆外爬山虎上的血跡,乃至校園裏極為突兀的列隊士兵。一如他的人生被拽進這樣的漩渦裏,是全然血淋淋的生不由己。紙麵文字的二維,被畫麵深淺勾勒出三維,最終再加工到現實影響裏,成為真實影像。蘇沉浸入這種創作時,嶄露的熱情絲毫不輸蔣麓。他們兩人的視角截然不同,一人是統籌攝影角度的導演思維,一人是麵對二到八個機位的演員思維。也正因如此,當才華和情感得以交叉碰撞時,火花四射飛濺,像是此刻才活到最盡興處。他們開始爭論,又或者一起陷入苦思冥想裏,做一道又一道沒有絕對答案的題。當主角爬過淌著血水的管道艱難逃生時,路線該是匍匐著向上,還是絕望的向下?他在屏幕之中,應是膝行肘移地離觀眾越來越近,還是橫截麵拍攝,讓人們可以看見全貌?當戰車碾過灰燼裏的佛像時,路旁孤苦無依的幼童應在嚎啕哭泣,還是麻木到麵無表情?天氣的陰晴雨雪,樹葉的繁茂疏密,一切都落在筆尖紙麵,又同時是他們共同交融的精神世界。封閉簡單的工作室隻有三十五平米,可腦海裏的世界絕無邊際。工作室裏常常有旁人出入,一會兒是服裝師抱著製式各一的帽子問哪款更像進步青年,一會兒是道具師拿著蠟燭台和煤油燈來,說他們又吵吵起來了。所有人都發現,老板和他家那位,現在真是投入百分百的工作狀態裏,像是兩台不知疲倦的機器。蔣麓能一邊畫畫一邊跟服裝師講帽簷衣領該怎麽改,嘴上條理清晰,筆上一絲不亂。蘇沉更是記憶力好的驚人,不單是記得劇本裏每一個小到不起眼的細節,還能背出參考資料的準確年份,把編劇自己都糊塗著的軍械型號講得明明白白。而他們兩人手邊堆疊的文稿畫稿,眼見著與日俱增。從故事的開篇,到故事的結束,雙眼灰白失去光明的白素泱躺在牢獄的汙水裏,以死前的笑容聽一場注定的黃昏,統共畫了六百七十二鏡。最後一張畫完時,像是整個拍攝過程都被預演了一遍。蘇沉打開分鏡本時,窗外原本還是七月夏日。本子再一合上,世界已是大雪紛飛。六百七十二鏡,他和蔣麓整整畫了近千幅機位調度和立體取景圖。他再看每一幕戲的劇本,能透過文字看見電影畫麵最終呈現出來的樣子。青年看著夜色裏燈光下紛飛的大雪,像是怔怔地把全部過程都迴顧了一遍,然後喊了一聲蔣麓。蔣麓在喝咖啡,很快迴應一聲,看向他的背影。“我有點變了。”蔣麓麵露欣喜,僅僅是看似敷衍的唔了一聲。“我是說,戲路變了。”蘇沉還沒有演,但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什麽。“以前我演戲,是由內向外,全憑共情鑽進角色的皮囊裏,然後感受他的全部喜怒哀樂,演出那個角色的靈魂。”“可是現在……”現在,真的變了。他再看劇本時,世界變得由外向內,像是一個人功法逆轉,能夠脫離出角色,以更遠的距離去凝視整體。一筆一畫,一景一鏡,深刻積累出上帝視角,讓他能掌控角色的同時,漂浮在更高處,不再被單向牽製束縛。蘇沉說到這裏,轉身看向蔣麓。他們在偏遠郊區的拍攝基地裏住了大半年,這裏荒涼空曠,除了工作別無他物。他們睡在簡易的折疊床裏,圍著每一處街道建築走了無數遍,幾乎能默畫出每一處青苔泥瓦的形態。能不求報酬的做到這一步,僅僅是憑一顆赤子之心。簡單真誠,純粹到沒有半點雜質。此刻察覺到勤懇所給予的禮物時,青年整個人都煥發著光彩,像是驟然掙脫開瓶頸,已能睹見更高的境界。蔣麓靠著椅子迴望而笑,很輕地點一點頭。“現在才可以說,我們終於要開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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