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隻說休息兩三天,沒想到後麵會延長到一個星期。蘇沉連著幾天沒戲,悶頭睡了兩天就睡不動了,又留到組裏去看其他人拍戲。這次再去,之前麵熟的道具組幾個叔叔都消失了,氣氛也變得更嚴肅一些。卜老爺子跟蔣麓一樣不善言辭,也不會說太多關心的話,看見蘇沉說了聲你來啦,再無他話。但蘇沉就是能從短短幾個字裏感覺到很多。他早已覺得,劇組很多人都像家人一樣,與自己有說不出的羈絆和感情。他很喜歡這樣。譎蛇窟裏住著一位蛇骨婆婆,傳說她也姓佘,原先是皇宮裏的掌事姑姑,年輕時犯了錯才被趕到這來。她被當地髓族的族長收留,跟著學會識百草醫邪病,漸漸為眾人敬重,直到重光夜意外來臨。她一夜間被眾蛇視為同族生命,後來被窩一掀開都隨時有細小青蛇追尋而來,被當地人視為天譴之人,二度放逐了出去。可這樣的人,走到哪裏都會被旁人恐懼厭棄,當作不祥之人遠遠躲開。重光夜的賜福,對她來說等同詛咒。命運的幾起幾落一如玩弄,蛇骨婆婆漸漸年老,把自己幽禁在譎蛇窟內。而元錦隻用一句話打動了她。“你不想手刃罪魁禍首嗎?”若不是他父親那夜貪杯醉酒,擲壺破了貴妃的麵,她又怎會被遷怒?老婆婆癲狂大笑,醉醺醺地答應了他。“無妨,無妨!”萬風集的關係打通,讓他們擁有了財力和背景支持,得以在暗中保護下前往更多地方。而蛇骨婆婆的加入足以規避任何形式的下藥毒殺,深夜裏有刺客鑽開窗戶紙風意欲迷煙相困,剛抹開一點小縫,就有銀環蛇冷不丁鑽出來,張嘴就是一口。還有比蛇更警覺聰慧的守衛嗎?姬齡雖然不太敢和它們接觸,但也終於敢放心睡個好覺,漸漸在臥榻上能睡的四仰八叉。一路覓寶攬才,隊伍關係都不斷壯大。眼看著日子變得順風順水,洪黨的鐵騎追殺而來,在夜市裏當眾斬殺了扮作菜販的十二皇子。人頭落地的那一刻,元錦被按在瓜筐裏,連唿吸都一瞬消失。這幕戲需要拍得淒厲血腥,前一秒歡聲笑語不斷的夜市,下一秒變成人頭滾地的屠場。他們本來以為是自己暴露了行蹤,沒想到卻要親眼看見手足咽氣。……十二哥曾經還和他放過風箏。屏幕外,觀眾看到的是導演和剪輯組的精細安排。但其實在拍攝時,近遠景的切換需要被反複設計。元錦躲在瓜筐裏,在菱紋縫隙裏隻露一雙眼睛,要怎樣才能拍出富有衝擊力的畫麵?副導演試著把攝像機懟到蘇沉麵前。“……我看不見外頭了,”蘇沉蹲在西瓜筐子裏,腦袋上還放了幾隻小瓜,被壓得頭大:“你放這麽近,我隻能看見黑洞洞的鏡頭。”“那就假裝你看得見,”副導演樂嗬嗬道:“發揮你的想象力!記得不要直視鏡頭哈!”等一下!鏡頭懟臉我連別的都看不見啊!!餘光全是瓜藤和筐上的藤條,那邊發生了什麽全被你擋住了!!卜導在一旁曬著太陽,閑閑點頭:“是要這麽拍,等會蛇骨婆婆給他蓋蓋子的時候,記得再往筐上麵放幾顆白菜。”“那可夠重的,當心壓著孩子。”蘇沉哪裏還顧得上白菜,眼看著鏡頭逼近堵住他唯一的視野,試圖求助:“咱們不能隻拍遠景嗎?”“近景也得來,還得換好幾個角度拍中景,”副導演幫忙灑了把土:“情緒醞釀一下,哭不哭看你自己。”蘇沉已經炸毛了。你們講講道理!!這怎麽想象!!他等會會被西瓜壓得都沒法完整抬頭,景棚混亂味道還像是還摻雜了雞鴨的臊味,強行共情也共不出個所以然來。聽著那邊已經在倒數了。“各部門準備,三”蘇沉伸手揉臉,臨時找了個借口。我瞎了,對我突然瞎了,什麽都看不見。追兵的馬蹄聲自遠而近,佘婆婆當機立斷把他抱進瓜筐裏,蓋蓋時不忘放上兩根青瓜白菜。他的視野猝然轉黑,來自死亡的恐懼再次襲來。鏡頭逼近的一瞬間,蘇沉閉眼深唿吸,然後睜開眼麵對黑暗一片。他不去看鏡頭裏的機械構造,捂住口鼻去聽官兵殺人的混亂動靜,再度擁有元錦的視野。“他怎麽可能是皇子,俺家兩口都是賣菜的,官爺您抓錯救命啊!!”“快跑啊,官爺殺人了,這是怎麽迴事!!”他能看見自己的哥哥被殺了。皇宮裏僅剩不多的,會為他笑容滿麵的,同他真心親近的哥哥……眾目睽睽之下,一片黑暗裏,他看得見。他的身體在劇烈顫抖,喉頭都好像湧來發甜的血,又想作嘔又想喊叫。瘋了,都瘋了,每一個人都瘋了。人頭隻在軀幹上停留一刻,像西瓜一樣骨碌碌地滾下去,雙眼仍然睜著。元錦看到了這輩子都沒法忘記的絕望情景。他的哥哥,和他一起放過風箏的哥哥“卡!”幾個導演看了一遍迴放,看得直豎大拇指。“不錯不錯!是那個意思!”“你看,不把人逼一把,你怎麽知道你這麽會演!”老婆婆笑罵一聲,把蘇沉頭頂的西瓜挪開,扶著孩子出來。“疼不疼啊?怪沉的。”蘇沉笑著搖搖頭,長長籲了一口氣。拍這種戲,不耗體力,全都在耗精神。他現在餓的能猛吃兩碗飯。自從月初下過雪之後,大夥兒飯量和氣溫都成反比。劇組夏天拍冬天,冬天拍夏天都是常事,可不是活受罪。每天天還沒亮,劇組都有工作人員出來除雪除霜,再通過補光營造盛夏的感覺。冬天天冷,演員說話時會因為口腔溫熱噴出熱氣,暴露實際拍攝的季節,讓觀眾脫戲。所以劇組還準備了取之不盡的冰塊,讓大家含過之後再去說台詞,保證在寒冷天氣裏不會哈出白色的氣。天這麽冷穿的還少,還得時不時含著碎冰說話,不來點大魚大肉體力根本撐不住。進組之前,蘇沉飲食清淡,喜歡吃蘆筍蝦仁之類的小菜,油燜蹄之類的嚐一塊子就行。來劇組三個月了,他現在一個人就能幹掉一整盤紅燒肉,外加兩碗米飯。每天消耗太大了,唯有重油重糖的食物能夠快速充電。自那場談話之後,他許久都沒有動過為元錦做個什麽的念頭。一旦寫了什麽,做了什麽,之後都會舍不得燒掉,那樣不好。可直到這場窺看殺戮的戲拍完,蘇沉才真正動了這個心思。他一直留著蔣麓給他的打樣發冠,但沒有完全悟透。這頂血珀發冠,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劇組一直在商量著是否用真金和真寶石來打造一頂足夠誘惑世人的華麗發冠,到現在都隻是畫出幾個模樣出來,反複做模具進行確認。但蘇沉要麵對的問題是,權力到底是什麽?他作為蘇沉,對這個問題毫無頭緒,作為元錦又難以揣摩。類似權力的爭奪,三十多人的追逐廝殺,他一度有個樸實的想法。不參加不行嗎?不做皇帝不行嗎?他心思純淨,對權力毫無欲望,麵對今天這樣的劇情隻覺得困擾。但這種東西問導演編劇不一定有用。權力理應是誘人的。可它看起來一點都不誘人。蘇沉在房間裏吃完飯,叼著糖又去翻劇本。翻來翻去,決定去找許爺爺。媽媽說過,許爺爺之前演過好多皇帝丞相,很多作品都被奉為影視學的經典。電話裏確認過可以拜訪之後,小朋友抱著筆記本下樓敲門,虔誠求教。這些天裏,他進過很多演員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