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把這幾十吊錢贖了幾票當,買了幾石米,剩下的,留與荀玫做鄉試盤費。次年錄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於少年,到省試。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門裏領了杯、盤、衣帽、旗匾、盤程。匆匆進京會試,又中了第三名進士。


    明朝的體統:舉人報中了進士,即刻在下處擺起公座來升座,長班參堂磕頭。這日正磕著頭,外邊傳唿接帖,說:“同年同鄉王老爺來拜。”荀進士叫長班抬開公座,自己迎了出去。隻見王惠須發皓白,走進門,一把拉著手,說道;“年長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尋常同年弟兄。”兩人平磕了頭,坐著,就說起昔年這一夢:“可見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將來‘同寅協恭’,多少事業都要同做。”荀玫自小也依稀記得聽見過這句話,隻是記不清了,今日聽他說來,方才明白,因說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鄉,諸事全望指教。”王進士道:“這下處是年長兄自己賃的?”荀進士道:“正是。”王進士道:“這甚窄,況且離朝綱又遠,這裏住著不便。不瞞年長兄說,弟還有一碗飯吃,京裏房子也是我自己買的,年長兄竟搬到我那裏去住,將來殿試,一切事都便宜些。”說罷,又坐了一會,去了。次日,竟叫人來把荀進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處同住。傳臚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滿,一齊轉了員外。


    一日,兩位正在寓處閑坐,隻見長班傳進一個紅全帖來,上寫“晚生陳禮頓首拜”,全帖裏麵夾著一個單帖,上寫著“江西南昌縣陳禮,字和甫,素善乩仙神數,曾在汶上縣薛家集觀音庵內行道”。王員外道:“長兄,這人你認得麽?”荀員外道:“是有這個人。他請仙判的最妙。何不喚他進來請仙,問問功名的事?”忙叫:“請!”


    隻見那陳和甫走了進來,頭戴瓦楞帽,身穿繭綢直裰,腰係絲絛,花白胡須,約有五十多歲光景。見了二位,躬身唱喏,說:“請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讓山人拜見。”二人再三謙讓,同他行了禮,讓他首位坐下。荀員外道:“向日道兄在敝鄉觀音庵時,弟卻無緣,不曾會見。”陳禮躬身道:“那日晚生曉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純陽老祖師降壇,乩上寫著這日午時三刻有一位貴人來到,那時老先生尚不曾高發,天機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預先迴避了。”王員外道:“道兄請仙之法,是何人傳授?還是專請純陽祖師,還是各位仙人都可啟請?”陳禮道:“各位仙人都可請,就是帝王、師相、聖賢、豪傑,都可啟請。不瞞二位老先生說,晚生數十年以來,並不在江湖上行道,總在王爺府裏和諸部院大老爺衙門交往。切記先帝宏治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劉大老爺家扶乩,劉大老爺因李夢陽老爺參張國舅的事下獄,請仙問其吉兇,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來,批了‘七日來複’四個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爺果然奉旨出獄,隻罰了三個月的俸。後來李老爺又約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動。後來忽然大動起來,寫了一首詩,後來兩句說道:‘夢到江南省宗廟,不知誰是舊京人?’那些看的老爺都不知道是誰,隻有李老爺懂得詩詞,連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問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飛的寫了幾個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眾位都嚇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說是帝王、聖賢都是請得來的。”王員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們終身官爵的事可斷得出來?”陳禮道。“怎麽斷不出來?凡人富貴、窮通、貧賤、壽夭,都從乩上判下來,無不奇驗。”兩位見他說得熱鬧,便道:“我兩人要請教,問一問升遷的事。”那陳禮道:“老爺請焚起香來。”二位道:“且慢,候吃過便飯。”


    當下留著吃了飯,叫長班到他下處把沙盤、乩筆都取了來,擺下。陳禮道:“二位老爺自己默祝。”二位祝罷,將乩筆安好。陳禮又自己拜了,燒了一道降壇的符,便請二位老爺兩邊扶著乩筆,又念了一遍咒語,燒了一道啟請的符,隻見那乩漸漸動起來了。那陳禮叫長班斟了一杯茶,雙手捧著,跪獻上去。那乩筆先畫了幾個圈子,便不動了。陳禮又焚了一道符,叫眾人都息靜。長班、家人站在外邊去了。


    又過了一頓飯時,那乩扶得動了,寫出四個大字:“王公聽判。”王員外慌忙丟了乩筆,下來拜了四拜,問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問罷,又去扶乩。那乩旋轉如飛,寫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關聖帝君是也。”陳禮嚇得在下麵磕頭如搗蒜,說道:“今日二位老爺心誠,請得夫子降壇,這是輕易不得的事!總是二位老爺大福。須要十分誠敬,若有些須怠慢,山人就擔戴不起!”二位也覺悚然,毛發皆豎,丟著乩筆,下來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陳禮道:“且住。沙盤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語多,寫不下,且拿一副紙筆來,待山人在旁記下同看。”於是拿了一副紙筆,遞與陳禮在旁鈔寫,兩位仍舊扶著。那乩運筆如飛,寫道:


    羨爾功名夏後,一枝高折鮮紅。大江煙浪杳無蹤。兩日黃堂坐擁。


    隻道驊騮開道,原來天府夔龍。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盞醇醪心痛!


    寫畢,又判出五個大字:“調寄《西江月》。”三個人都不解其意。王員外道:“隻有頭一句明白。‘功名夏後’,是‘夏後氏五十而貢’,我恰是五十歲登科的,這句驗了。此下的話,全然不解。”陳禮道:“夫子是從不誤人的。老爺收著,後日必有神驗。況這詩上說‘天府夔龍’,想是老爺升任直到宰相之職。”王員外被他說破,也覺得心裏歡喜。說罷,荀員外下來拜了,求夫子判斷。那乩筆半日不動,求的急了,運筆判下一個“服”字。陳禮把沙攤平了求判,又判了一個“服”字。一連平了三迴沙,判了三個“服”字,再不動了。陳禮道:“想是夫子龍駕已經迴天,不可再褻瀆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將乩筆、香爐、沙盤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官府封了五錢銀子,又寫了一封薦書,薦在那新升通政司範大人家。陳山人拜謝去了。


    到晚,長班進來說:“荀老爺家有人到。”隻見荀家家人掛著一身的孝,飛跑進來磕了頭,跪著稟道:“家裏老太太已於前月二十一日歸天。”荀員外聽了這話,哭倒在地。王員外扶了半日,救醒轉來,就要到堂上遞呈丁憂。王員外道:“年長兄。這事且再商議。現今考選科、道在即,你我的資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報明了丁憂家去,再遲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將這事瞞下,候考選過了再處。”荀員外道:“年老先生極是相愛之意,但這件事恐瞞不下。”王員外道:“快吩咐來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換了,這事不許通知外麵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請了吏部掌案的金東崖來商議。金東崖道:“做官的人,匿喪的事是行不得的!隻可說是能員,要留部在任守製,這個不妨,但須是大人們保舉,我們無從用力。若是發來部議,我自然效勞,是不消說了。”兩位重托了金東崖去。到晚,荀員外自換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業、範通政兩位老師,求個保舉,兩位都說:“可以酌量而行。”


    又過了兩三日,都迴複了來,說:“官小,與奪情之例不合。”這奪情須是宰輔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官在邊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員外是個閑曹,不便保舉奪情。荀員外隻得遞呈丁憂。王員外道:“年長兄,你此番喪葬需費,你又是個寒士,如何支持得來?況我看見你不喜理這煩劇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罷,我也告一個假,同你迴去。喪葬之費數百金,也在我家裏替你應用,這事才好。”荀員外道:“我是該的了,為何因我又誤了年老先生的考選?”王員外道:“考選還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擔誤。我這告假,多則半年,少隻三個月,還趕的著。”


    當下荀員外拗不過,隻得聽他告了假,一同來家。替太夫人治喪,一連開了七日吊,司、道、府、縣,都來吊紙。此時哄動薛家集,百十裏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來看荀老爺家的喪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兒子申文卿襲了丈人夏總甲的缺,拿手本來磕頭,看門效力。整正鬧了兩個月,喪事已畢。王員外共借了上千兩的銀子與荀家,作辭迴京。荀員外送出境外,謝了又謝。王員外一路無話,到京才開了假,早見長班領著一個報錄的人進來叩喜。不因這一報,有分教:


    貞臣良佐,忽為悖逆之人;


    郡守部曹,竟作逋逃之客。


    未知所報王員外是何喜事,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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