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說,你爹遲早會變成一棵樹的。我說,娘你真會說笑話,我爹一個大活人,怎麽會變成一棵樹呢?我娘望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不信,你到果園去看看。


    我就來到了蘋果園。春天的蘋果園是最能體現春天的生機的。花們開成了一座山,在陽光下比賽著豔麗;永恆的蜜蜂們毫不疲倦地做著它們永恆的工作,從這朵花飛向那朵花,從這棵樹飛向那棵樹。我嗅著蘋果花的味道,我感覺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我懂了我爹為什麽迷戀蘋果園了。


    我在我家那片果樹叢中發現了我爹。我爹沒看花們的豔麗,沒看蜜蜂的舞蹈,也沒嗅蘋果花的味道,他立在一棵開始枯萎的樹前,用手一遍一遍地撫摸著樹幹,喃喃地說,又死了一棵紅富士。我就在我爹的眼裏和花白的頭發上讀出了悲傷。


    18年前,我家的果園還是一片麥地。一片綠油油的麥地。村長平原哥響應上級大力發展果木業的號召,就把我們的麥地變成了果園。樹苗從縣裏運來了。一天之間,全村那方最好的麥田裏就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樹坑,像一件華麗的衣服被無情的剪刀剪得千瘡百孔。那時,我和我爹去種樹。我揮動鐵鍬挖了一串坑,我爹還一勁兒蹲在地頭吧唧吧唧抽地頭煙兒。我走到我爹麵前說,挖吧,爹,幾年以後咱就吃上蘋果了。我爹吐出了一口煙,眼睛直直地盯著麥田,歎了口氣說,麥苗都快拔節了。


    那一年,我家是全村種樹最晚的一戶。


    幾年後,蘋果樹長成了,我爹臉上的皺紋也被蘋果葉子撫平了。我爹的笑聲開始在蘋果園裏迴蕩,常常是震得樹葉舞蹈,露珠飛動。我爹到鄉林業站學了果木管理知識,便興致勃勃管起蘋果來。壓枝、打杈、澆水、施肥、噴藥,他是一棵樹一棵樹地掰活。每一個枝條,每一片葉子,都經過了他的手。我爹的手裏就有了一種蘋果的味道。


    我爹很累。他一人種著10多畝地,還管著一個果園。我們姐弟先是上學,後是上班,很少幫家裏的忙。我爹一年四季就長在了地裏。當果園開花結果的那一年,我爹讓人拉了一車磚,在果園裏蓋了一間小房子。我爹吃住就在果園裏。我娘就天天給他送飯。我娘說,你個老東西,幹脆另找個女人一起來果園住得了,也省得我天天伺候你了。我爹就咬一口饅頭,蔫蔫地一笑,你還不知道吧,我早找了。我娘一瞪眼,變著嗓子問,她是誰?我爹就一指果園,蘋果樹唄,還能有誰?


    采摘蘋果是我們全家最歡樂的時候。我和出嫁的姐妹們都迴到了家幫忙,果園裏就蓄滿了我們全家的笑聲。我爹小夥子一樣爬上樹,摘滿一籃子蘋果,然後就對我兒子和我的外甥男外甥女們嚷,孩子們,接著老爺的籃子,你們敞開肚皮吃吧,我讓你們吃個滾瓜溜圓。孩子們就燕子一樣乍著翅膀飛過去,爭搶著籃子,籃子在他們手上跳躍著,滾動著,蘋果就順著他們的頭水一樣流到了地上。我看著孩子們,童心大發,我也變成了孩子。我跑上前去,同他們爭搶著。我把那個最大的蘋果搶到手,用衣袖擦了擦,剛要往嘴裏送,我爹卻從樹上跳下來,一把就奪了蘋果,小子,吃小個的吧,大的賣價高呢!


    那一年的蘋果確實賣了個好價錢,一塊五一斤,我爹的手裏就有了幾千塊錢。我爹就投資買了一個小三馬和一台打農藥的機器。我爹逢人便講,這種蘋果是比種麥子強,趕過年我能鬧一萬多塊呢!


    然而第二年的情況並不好。秋季多雨,氣候潮濕而悶熱。茂密的果園裏,蘋果大量腐爛,雨一樣劈裏啪啦往下落。我爹想盡快處理掉那些不爛的蘋果,可鄉間公路軟得像麵條,運輸的車,進不來,出不去,一萬多斤蘋果眼睜睜地看著變成了屎醬。我爹把這些屎醬們全部掩埋在果園裏,他的臉上也沾滿了屎醬。


    接下來的年份卻出奇的幹旱。經常是一春無雨,河裏幹枯了,機井的水也少得可憐。先是一樹樹的蘋果花由於得不到水分的滋補,迅速凋謝枯萎,接著就是喜水的紅富士蘋果樹一棵接一棵的死亡。我爹毫無辦法,他用手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幹枯的樹幹,望望不飄一絲雲彩的晴空,老淚無聲地滴落在蘋果樹下。


    村裏閑置多年的廣播喇叭就是在這時傳來村長平原哥的聲音的。平原哥說,縣上已經批準,我們村要在蘋果園裏建一個大型汽車配件市場。平原哥還說,現在是工業時代,果園就不要了,三天之內全村人要把果樹全部刨掉!


    蘋果樹是我爹的女人。蘋果樹是我爹的魂兒。刨完了蘋果樹,我爹便沒有了女人,便沒有了魂兒。我爹開始整天整天地不迴家。我娘叫他,他不迴。我叫他,他不迴。我的姐妹們來叫他,他也不迴。他不是圍著沒樹的果園轉圈,就是立在果園裏愣愣地望天。我娘說,你爹毀了,他不是人了,他遲早要變成一棵樹的。


    我娘果然說得不錯。就在五月單五那天,我去果園看我爹。我繞過籌建汽車配件市場的人們,找遍了整個果園,也沒有見到他老人家的影子。在一個刨掉果樹的樹坑前,我真的發現我爹已經長成一棵果樹了。


    那是一棵枝杈和葉片都直指青天的老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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