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僅隨便套了件袍子,像醒來立時趕著察看什麽,連腰帶也沒係,露出裏邊的中衣和錦褲,且還披頭散發。


    這祥的他,令陸世平被惹得喉頭微緊,遂抿著唇、對峙般與他相望。


    他突然傾身下來,極近地看她!


    病中臥榻,她退無可退,眼眸瞠得更圓,眸光在他高深莫測的玉顏上梭巡。


    「你……幹什麽?」語調稍嫌虛弱。


    「看你。」


    她屏息,就見他當真很認真地看她。


    那兩道深靜目光在她臉上梭巡,如同她方才看他那祥。


    現在才又記起「自漸形穢」這事兒,似乎晚了些。她知自己長相勉強隻能及上中等之姿,鵝蛋臉還肉肉的,眉形也非秀氣的柳眉,還頗有英氣……被他深究的眼看過又看,她一時間真想扯來被子蒙了頭。


    「你看人就看人……何必挨得這麽近?」她語氣微硬,撇開臉。


    苗沃萌終於直起上身,淡淡道:「近點才能看得仔細。」


    她心中一突,腦中晃過景順對她說的,說他家的爺,眼睛還沒好俐索……


    她坐起,將被子抱在胸前,感覺這祥氣勢足些,低聲道:「三爺當年便已見過我的模樣,何須再看?」


    他眉微挑。


    「當年那位自稱『老老老姑娘』的姑娘,與你這位『大齡丫鬟』是不是同一人,總得認一認。」


    陸世平隻覺退燒的臉真又燒起。


    她深吸口氣挺直背脊,不再閃避,迎向他幽深的眼神。


    「三爺目力得以複原,當真可喜可賀。」


    她是真歡喜,很替他歡喜的。一直盼著的事終於實現,她方寸一軟,唇角亦軟。就算這次重逢,他有多欺負人、行徑有多惡劣,光思及他的雙眼能視物了,歡喜之情便漫滿整個胸房,至於其它的事……也是該好好解決的。


    「確實可喜可賀。」苗三爺嗓聲一下子偏冷調,說得極慢。


    「眼疾再不好轉,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他這話……說什麽啊?」


    豈知他慢條斯理又說--


    「你這模祥,不適合用花布巾子,還是樸素些好。」


    花布巾子……她腦袋瓜裏一蕩,一會兒才想明白他所指為何。


    他那時狀若閑適地坐在小院裏喝茶,自然瞧見了卓家小叔遞來的花巾啊!


    此時迴想,陸世平臉熱心悸,丟臉算是丟足了,忽又惱起他來。


    「春初那時候離開苗家,三爺便一直讓人盯住我的去向,是嗎?」她不理他可惡的調侃,閉閉眸,壓下暈眩感。


    「是又如何?」


    她靜了會兒,再開口,語調幽沉。


    「三爺是怕咱們『幽篁館』又要做出什麽來,這才暗中緊盯吧?我那時承諾了,定會好好管束師弟,將事情原委解釋給師弟聽,不會再鬧事,而三爺不信,所以才讓人時時監看?」


    這一次,她沒有得到苗三爺直白迅即的答複。


    揚睫去看,她心口忽地沉了沉。


    那雙重複光彩的俊瞳原是深意潛藏的,此刻卻現迷離,光點寂寂,似要淡滅。


    ……她說錯什麽了嗎?


    靜了會兒,苗沃萌驀地詭譎一笑。


    「你承諾要來到我身邊,報我恩義,結果不也跟著你師弟走了,何曾守諾到底?」


    她被堵得啞口無言,不自覺地咬痛唇瓣,片刻後才訥聲道:「我那時……非走不可……也以為三爺的不願再見是真的……」 並非她不想迴到他身邊,而是他僅給她兩條路選,一是走,一是留,沒得商量。


    他不語,又恢複那種莫測高深的神態,但眉宇間黯淡許多。


    陸世平十指暗暗揪緊被子,認命般又道:「三爺昨日所提的事,那個……契約還剩三個月的事,我會待下來做到期滿為止,至於新約……三爺能否就此放過我?」


    「如今你雙目已複光明,我、我內心歉疚確實輕些了,我是真的、真的很替三爺歡喜,能不能……這祥就好?」


    仍沒等到答話,她仔細再去看,隻覺他似發怔,表情無喜無怒,更難捉摸。


    她頭真犯暈了,上身微歪,半靠著床頭。


    既要說,自得說個請楚明白啊!


    「然後。還有三爺送來的那筆錢,三爺信中說,那是買下『甘露』琴的錢,但那買琴的錢是『幽篁館』跟『錦塵琴社』之間的事,不關三爺的事。師弟被坑,討不迴公道也就自認倒黴,反正上一次當,學一次乖,往後不跟『錦塵琴社』往來就是了。 三爺送來的那筆錢……我會想法子還清,一定會還的……」


    唔……她又哪裏錯了嗎?


    為何他表情那祥古怪?


    她真真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什麽?說錯什麽?


    而苗三爺那張無喜無怒的玉雪麵容,在散發的襯托下如此頹然,那一雙直勾勾凝注她的美目,竟那祥憂鬱……


    陸世平應付過蠻不講理的苗沃萌,對付過脾氣忽掀忽落的他,也治得了耍性子折騰自己身子的苗三爺,但……當苗三爺變得沉靜憂鬱時,她還真束手無策。


    重迴苗家『鳳寶莊』,她在『鳳鳴北院』將養了整整五天,直到今兒個身子才完全利爽,能重拾貼身婢子的身分。


    她養病的這些天,苗三爺真的好古怪。


    似經過那一日清晨談話,他的古怪就沒消停過,不怒不吵、寒言鬱抑,常是沉吟的時候多,也不知他深思何事,想得渾然忘我、憂悒層疊,而那張俊顏染上鬱色,竟有種說不出的絕豔。


    他想事情想癡了,她則看他看得癡迷。


    然後她不禁開始迴溯那一日清晨,到底哪一句話惹得他鬱結於心?


    欸,該氣鬱的人是她才對吧?


    他騙得她團團轉、出大糗,為他痛哭流涕那樣難堪,她、她也都認了啊!在腦子裏就蒙上眼、關了耳,不看不聽不想,當作沒那迴事。她乖乖認了,好處全由他占盡,為何他仍一臉不豫?


    她隻是求他放手,她不想再續新約,不想繼續糾纏……不想、不想……呃?


    莫非……正是她這個「不想」,把他給惹了?


    自他出現在矮屋前的小院,她思緒就跟打了結似的,沒一條能想通透。


    好像他每個眼神、每句話,即便帶嘲弄、麵上生寒,都有股……說不出的親密勁兒,隻能意會,難以言傳。


    他似對她「恨鐵不成鋼」,也不知她哪一點教他恨上。


    結果,他之所以恨,是因為她的「不想」嗎?


    我怕去得遲了,你那處矮屋小院要圍得盡是蜂蝶和蚊蠅!


    他說得理所當然,她聽了隻覺納悶,當下沒法想,待腦子清楚些再去尋思,越想臉越熱,想信他,又覺受寵若驚,不敢去信……


    「露姊兒……咱交代的事……你、你聽清楚投?」


    紫菱色滾邊的絲綢軟榻上,紅光滿麵的苗家太老太爺氣若遊絲地擠出聲音。


    一屋子仆婢捧茶、捧粥、捧補湯,等著伺候他老人家,一早被人從北院叫到『鬆柏長青院』來的陸世平則挨在榻邊,婢子們將粥品、補湯、溫茶一樣樣遞進她手裏,她隻得接下,再一祥樣拿去服侍老人。


    「太老太爺,您方才交代的事……該請大爺、二爺和三爺過來才是啊。」她不明就裏,十二萬分納悶。因老人家竟跟她提苗家祖墳修繕、宗族祠堂裏的牌位排放之事,還跟她提說,他手邊金銀珠寶分有三大份,苗家年輕爺們誰成了親,誰便能先領一份去……她很不懂啊!


    更不懂的是,老人明明沒病,瞧起來精氣神十足,為什麽裝虛弱?還一副「今日不知明日事」、「大勢已去、隻餘今朝」的模樣?


    太老太爺一匙匙啜完補湯後,眉心依舊哀怨,拖著氣音道:「交代給你,沒……沒差的……反正欸……都是自家人……他們兄弟三人事多人忙……你、你幫忙記著……」


    「啊?呃,好。我記著呢。」婢子遞來巾子,她取來擦拭老人的嘴角。


    她當初離開得突然,莊宅裏不少人皆知因由,畢竟師弟鬧那麽一場、驚動那麽多人,怎可能瞞下?


    她想,太老太爺應也心知肚明,但她這次重迴苗家『鳳寶莊』,老人家待她卻一如往常,隻除了說些她摸不著頭緒的話,其餘真的都未改變,這讓她心窩泛暖,暖得都有些想哭。


    但宅子裏的一些仆婢見到她,態度似都有些不一祥,至於哪邊不一祥?


    她又說不上來


    幸得竹僮們待她還是如以往那般親昵,她臥榻養病,都是小夏和佟子幫忙照看,幫她備水、備食、備湯藥。


    唔……好吧,也得提一下苗三爺。


    這些天他憂鬱歸憂鬱,總會守在她榻邊。


    他不太說話,不會噓寒問暖,卻時不時探她額溫,甚至……摸她裸足。


    探額溫是怕她體熱再燒,摸裸足是想確認她溫溫暖暖的沒受寒。畢竟足部易涼,足若煨暖了,全身該也都暖了才是。


    此時,太老太爺長長歎了口氣,話鋒竟是一轉--


    「欸呀……要你記著有用嗎?問過三萌子……他、他說露姊兒還得走,沒……沒說留下不走……你是要走哪兒去啊?」


    隻覺頰麵燒起,覺得一屋子仆婢似都豎耳在聽,陸世平鵝蛋臉一垂,咬著唇,硬著頭皮還是得答。


    「……就做滿三年約,然後離開這兒過點小日子,這祥而已。」


    「那你答應我呀,待在這兒哪裏也別去……欸,咱來日無多了……欸欸,你連這小小請求也、也不願意點頭嗎?」


    「太老太爺……」


    老人歎氣歎得更長,還假咳兩聲,斷斷續續又道:「三萌子也真是……簽什麽三年約啊?要簽……把婚約簽一簽算了……婚約一紙比什麽都有用哪!那是一輩子的事,簽了就、就定終身……不怕你跑……」


    陸世平臉垂得更低,實沒勇氣去看身側和身後的婢子們,她都聽到竊笑聲了。


    不知是否她自個兒心發虛,就覺她和苗三爺之間的糾纏,老人家似乎都看在眼中,心裏有底。


    她暗絞著十指,正不知如何作答,婢子們突然紛紛作禮,齊聲喚--


    「三爺!」


    苗沃萌身邊跟著兩竹僮,來到『鬆柏長青院』。


    陸世平立即起身離開榻邊,也跟著婢子們福身作禮,輕喚:「三爺……」


    苗沃萌低應一聲,目光迅速掠過她五官,見她神態尋常,心稍定了些。


    婢子領太老太爺之命,請她過來『鬆柏長青院』時,他當時亦在場。心想,老人家應是知道她身子轉好,所以特地喚她見見麵、說說話。


    他讓她隨婢子走了,卻越想越覺不妥。


    因之前太老太爺問起她的事,他當時內心不痛快,透露了不少事給老人家聽聞,從當年的那張『洑洄』開始,因『玉石』而交纏得更深,後來更因『甘露』而深陷……太老太爺自是聽得律律有味,最後還問--


    「然後她什麽也沒給,你就什麽也沒討,兩下輕易便把師弟歸還給她了?」


    她給了。


    把自己抵給他。


    想到就怒,連姑娘家的身子都能拿來當談判求情的好處,即便真成佛了,都能讓她逼得頭頂竄火三丈高!


    這事他沒對太老太爺坦白,卻不敢說老人家真就瞧不出來。


    在北院待不住了,總覺『鬆柏長青院』內必不單純,所以才過來一探虛實。


    瞥見老人家眼皮子半掩,一副快沒氣的模樣,苗沃萌並不急著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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