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世平聽得心口慌一陣、堵一陣。


    她知道景順透露這些事的用意何在,是幫苗三爺為難她了。


    表麵上像似她在為難苗沃萌,實則不然,他愛折騰自己那是他的事,偏偏見不得他那樣恣意任性,才會被捏得死死。


    歎了口氣,她挨著桌邊坐下,覺得好累。


    景順本想再說,卻見她蒼白臉色透虛紅,眉眸間有些委糜,不禁驚心。


    「陸姑娘,您人不舒服嗎?還是昨兒個沒睡好……咦?您在熬薑湯嗎?」


    矮屋裏窄小,小廳後頭就是灶間,熬煮老薑的辛辣味已傳到前頭。


    陸世平被他一說,淡淡牽唇沒有多話,隨即起身轉進小灶房,也沒理跟在身後、挨著灶房門邊探頭探腦的景順。


    她隻管著將一小壺濃濃薑汁倒進碗裏,捧著慢慢啜飲。


    她覺得不能病的,病著,什麽事都想不明白。


    不明白苗三爺幹嘛要這樣為難她……


    苗沃萌從不知自己竟是如此別扭的性情!


    心不動也就罷了,心若動,偏執於一人,便至死方休。


    陸世平最後所選是師弟杜旭堂,帶著師弟迴『幽篁館』--這祥的決定他其實能懂,心裏卻很不好受。


    她隻是拚了命一個勁兒地求他,那驚憂神情仿佛他多狠、多惡、多心狠手辣,一張口足能把她寶貝師弟給吞了似的。


    她若肯跟他說些話,說些……他想聽的好聽話,他也不會慌怒到口不擇言。


    千錯萬錯,始作俑者都是她!


    心緒波蕩難平,他背著手在渡頭邊上走著,護衛尾隨在不遠處。


    他正琢磨著再用什麽法子去惹她,景順此時尋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爺啊!三-- 三爺--」


    出什麽事?!苗沃萌急轉迴身,帶疑問的神俊目中爍寒。


    景順彎腰吸氣、吐氣一番,直起腰來忙道:「爺……那個……陸姑娘病了!八成招了風寒,她病懨懨還、還自個兒熬薑汁喝呢?」 「


    苗沃萌臉色微變,往來吋路返迴,袍擺隨步伐輕曳。


    景順總算完全順過氣,急急又說:「再有啊,小的要迴來時,陸姑娘那兒來訪客了,是陸姑娘的師弟、師妹們,那個杜旭堂咱當年隨三爺上『幽篁館』時見過,小的還能認得。」


    聞言,苗沃萌微變的臉色又驟然一沉。


    病了已不妙,再來個寶貝師弟添亂更不妙!


    苗三爺一甩闊袖,袍擺隨著流星大步獵獵作響。


    師弟、師妹來了,陸世平想強打起精神卻是不行。喝下薑湯後,灶間裏的小爐子、湯碗還是師妹幫她收拾的。


    直到躺迴榻上,才恍惚想著……不知景順什麽時候走的?


    屋外有聲,她聽那聲音,嘴角微翹,該是師弟又在小前院幫她劈柴薪。


    有腳步盈盈踏進房內,她聞聲張開倦乏的眸子,朝來到榻邊的霍淑年笑了笑。


    「這陣子老師傅們都好嗎?塗師傅摔傷的膝腿好些了吧?」


    霍淑年灶房裏還在熬粥,她是乘隙進房裏探探。手搭上陸世平的額,她邊應聲道:「大夥兒都好,塗師傅前些天能拄著杖下榻了。」


    陸世平雙眸微彎。


    「那就好……那、那你跟師弟怎麽祥了?他說了嗎?」


    霍淑年收迴手,兩頰騰地脹紅。


    「說什麽呢?我跟師哥……有什麽好說?」


    陸世平故意眨眨眼。


    「師弟前陣子明明跟我說,說我再不久也該迴『幽篁館』跟大夥兒窩一塊兒了。他可投忘那時我開出的條件--要我迴去可以,你們倆得拜了堂、成了親,恩恩愛愛相好了,那才行的。」


    霍淑年張嘴又閉嘴,好半響擠不出話,難得扭捏。


    最後是瞥見陸世平當真乏得緊,眼皮沉重卻還強撐著,她才略急道:「平姊,別再操心我跟師哥那顆愣頭青的事了,你這樣不成的!我那時也以為僅是小小風寒,自個兒掀帖藥吃吃便無事,豈料後來越病越沉,一條命險沒了!平姊累了便睡,我讓師哥揺船進城請大夫去!」


    「師妹不用啊……」陸世平想阻止,但霍淑年轉身就走了。


    腦子像是比一早醒來時更沉、更混沌。


    她不認命都不成,安靜又躺迴榻上。


    平時覺得一床被子既厚又軟,此時裹得再嚴實,都覺得似有絲絲涼風滲進,怎麽都暖和不起來。


    她暈得迷迷糊糊,一碗老薑汁入肚也沒見功效,虛紅仍困在膚下,發不出汗。


    她睡不沉亦不能清醒,模糊還能聽到屋裏、屋外的聲響。


    好像有別人的聲音,正跟師弟、師妹說話……


    唔,不是賃屋給她的南婆婆,亦非相熟的鄰居,若是卓大娘或卓家小叔,師弟識得他們那一家子,嗓音不會繃得那樣緊,還結巴呢,既驚懼又戒慎似的……


    師弟的音量忽高,師妹也急嚷著,然後,她像又聽到景順清亮亮的聲音--


    「欸欸,對不住、對不住!咱們爺也是急了,你們多包涵、多包涵啊!」


    上下兩道長睫似黏成一排,她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掙開這一團迷糊。


    甫從被窩裏鑽出腦袋瓜,一道修長影子已來到榻邊。


    「你幹什麽……」溫涼的手不由分說地覆上她的額。


    「摸你。」苗沃萌答得直白。


    陸世平瞠目結舌。她現下腦子不好使,「鬥」下去準要慘輸。


    那……總還能避開吧?


    她扭開頭又想縮迴被子裏,他兩手竟鑽進厚被中,一把撈住她!


    突然受這驚嚇,她氣勢更弱,嗅到他帶檀味的身香,她那忽冷忽熱的病症似乎瞬間加重。


    「你、你到底……幹什麽?」


    「抱你。」仍然直白通透。


    她拚出力氣橫眸睨他,他竟擺出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賴皮樣。


    更丟臉的是,師弟和師妹這時雙雙擠進房內,一見她軟若無骨般被苗沃萌摟住,兩人臉上的表情五顏六色,很精彩地刷過一輪。


    苗沃萌也不羅嗦,直接表明意圖--


    「你們大師姊歸我管,人我帶走了。」


    此言一出,陸世平傻住,霍淑年挑眉凝思,杜旭堂急得哇桂大叫--


    「你什麽意思?什麽意思?平姊哪兒得罪你了?那時闖進你的地方、挾持你的人是我,你若還恨著,有啥咽不下的就衝著我來! 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讓人鎖了我送官府好了,你帶走平姊想幹什麽?」」


    杜旭堂濃眉飛挑,俊龐脹紅,說著就要衝上去搶人,一旁的霍淑年似看出些門道、嗅出些端倪,兩手趕緊牢牢抓住師哥的胳臂。


    「敢問苗三爺,想帶咱們家平姊上哪兒去?」她脆聲問,隨即瞄了眼靠在苗三爺胸前細細喘氣的大師姊,見師姊眉心雖蹙, 倒不似厭惡苗三爺的親近,她驚愕高懸的心才稍稍定了錨。


    苗沃萌清厲目光迎上她的,淡淡答:「帶她就醫。」


    「那之後是在苗家『鳳寶莊』裏養病嗎?」霍淑年又問。


    「如此自然方便些。」


    霍淑年微笑領首。


    「我本也有意請大夫出診,但這兒地處偏僻,一來一往就得耗上大把時辰,苗三爺果能關照我家平姊,當真再好不過。那就有勞您了,過幾日我和師哥再上苗家接平姊迴來。」


    陸世平卻是不依的,掙不開鎖囚的臂膀,隻得搶在苗沃萌迴應前說話--


    「我不需要看什麽大夫……我睡會兒……睡會兒便能好的……」


    八成徹底體會過「小病轉大病、一病幾乎掉小命」這種事,霍淑年這次相當地「助紂為虐」,全然不理會她的掙紮。


    至於杜旭堂,他向來對她們師姊妹倆馬首是瞻,但此時一個病歪歪的,另一個美眸發亮,臉蛋也亮,像說的話、作的決定都不可能出錯般,滿是自信,他自然而然就選邊站,選了師妹那邊。


    陸世平被男人從榻上橫抱起來時,嚇得不輕。


    體溫因病竄高,額頭真是燒得越來越熱,燒得她頭昏腦脹,但仍是知道自個兒正出糗,在師弟、師妹麵前這祥丟臉。


    「放我下來……」她氣得想捶人,出的拳頭卻半分力氣也無,倒像在撒嬌,軟軟擱在男人左胸窩。


    然後,又聽那乘人之危且乘虛而入的苗三爺挨在她發燙耳邊笑笑道--


    「我明白,你是怕自個兒太沉,要壓垮人。不過別擔心,你沉歸沉,沉得是有些離了譜,我倒還抱得動你。」


    他、他他--


    陸世平內心一陣咬牙切齒,氣得差點暈厥。


    又或者,她真厥過去了,對於之後的事,真已記不清楚……


    無須睜眸,陸世平亦明白自個兒就在『鳳嗚北院』內寢邊的隔間裏。


    身下的厚榻軟褥,還有蓋在身上的被子,盡是熟悉的氣味。


    突然間迴來了。


    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待她眨掉困乏、定定眼神,瞥見一塊舊青布紮成的包袱,怔愣過後不禁苦笑。


    那塊青布是她用慣的,這次被半挾半劫帶迴苗家,病昏之際,連包袱都有人替她備上,看來不是師妹還能是誰?


    她螓首在枕上動了動,又見榻邊矮幾上擱著一隻頗眼熟的木匣……也是,苗三爺都讓人替她收拾包袱了,自然不會落下朱大夫揉製的那匣子藥丸。


    此時人在『鳳寶莊』,她竟有小鬆一口氣的感覺,全因聽了景順所說,苗沃萌的眼疾治療已在最後關頭,必須一鼓作氣將病根拔除。


    而苗家三爺任性張狂的性子沒誰管得了,他若真賴在『牛渚渡』不走,她最後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而現下,她可以不去憂心他了,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嗎?


    內心輕嘲一笑。


    她起身坐了半響,然後才下榻蹭到桌邊,揭開茶籠倒了杯清水慢慢喝盡。


    整座北院靜謐謐,似是天將亮未亮之際。


    如此算來,從昨兒個到今日此時,她應已睡掉整整十個吋辰……這中間她曾迷糊醒來過,眸子雖未張開,卻知周遭有人,盡管耳熱腦脹,倒也隱約記得那些聲音、那些對話--


    「三爺莫慌、莫慌啊……」當大夫的把著她的脈,嗬嗬笑勸。


    「我沒慌。」當爺的穩聲辯駁。


    「露姊兒姑娘這是風邪入裏,膚孔澀抑,寒氣侵膚而熱氣又鎖於膚底,兩相交煎才致高燒暈沉。嗯……待我想想……」


    「還想什麽?這病有那麽難醫嗎?」


    「三爺別急、別急啊……」


    「我、我沒急!」當爺的疑似惱羞成怒了。


    越想,心越火熱,思緒卻也更亂。


    外邊有聲響,她本能地退迴榻邊,快且安靜地再次躺平,半張臉藏在暖被裏。


    有人撩開隔間的厚簾子踏進。


    隔間無門直通廊外,進出都得經過主子內寢,能在這時候光明正大「摸」進來的除了苗三爺外,還能有誰?


    她身子不禁微僵蜷縮,兩手亦蜷成拳頭抵在顎下,唿吸略促。


    男人撩袍在榻邊坐下,帶薄香的闊袖悄悄橫將過來,張手摸上她的額。


    對她終於退燒的膚溫感到頗滿意似的,他探過後便收手,卻繼續賴著不走。


    陸世平覺得唿吸漸難,頭昏昏然又要燒起一般。


    「既已醒來,還想躲嗎?躲得了嗎?」


    聽那聲嘲弄笑語,她唇一咬,終於翻過身,一雙秀潤眸子黑白分明。


    淡薄清光中,苗沃萌嘴角噙笑,眼底黑幽幽卻無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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