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撩袍而坐,狀若談天般沉靜道:「曾祖爺爺,露姊兒跟您提了嗎?」


    陸世平才覺苗三爺過來請安,恰恰替她解圍,一聽他這麽說,她眉眸一軒,不由得迷惑,又有點汗顏。


    「提……提啥呀……」老人家繼續有氣無力。


    苗沃萌淡微勾唇。


    「提她在外麵的營生啊!」略頓。


    「她專做精細木工,之前我應琴友之邀,攜琴至賀家少爺所辦的琴會,在賀家大繡莊的前頭鋪子裏,見到不少露姊兒製出的精巧玩意兒,有繡盒、妝盒、食盒,有圓的、四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就擺在人家鋪子裏賣。」


    再頓了頓,似笑非笑道:「我問過賀家繡莊裏的大管事嬤嬤,聽說露姊兒做出的東西賣得頗好,許多人搶著訂,其中賣得最好的是一種藏有暗匣的盒子,想來跟曾祖爺爺的七巧盒有異曲同工之趣。」


    陸世平聽著,雙眉愈挑愈高--這男人,到底盯住她多少事?


    耳中隆隆作響,突然響起他那一句--


    我跟你的賬,還得慢慢再算。


    當時她不很明白,現下終於摸出點頭緒了。他、他根本沒想放過她!


    不等她再多想,太老太爺已一骨碌地從軟榻上彈坐起來!


    「露姊兒!」老人家雙目炯炯有神,聲音洪亮無比,衝著她揚聲。


    「你做了那麽多木盒子,那麽多款木盒子,你怎地沒說?你怎都不說啊?你明知咱就愛看你做那些木頭玩意兒,你還藏私了!做出好東西也不拿來給咱瞧瞧?你這祥對嗎?啊?你想想,這祥對嗎?」


    老人家瞬間生龍活虎,隻差沒撲過來抓她肩頭揺晃。


    暈茫暈茫的,陸世平覺得自己似被解了圍,又覺自己像被陷害……


    最後還是陸世平答應會製出成套的大小木盒奉上,老人家才消停下來。


    被苗沃萌帶出『鬆柏長青院』,來到院外的太湖石園,陸世平覺腦袋瓜被老人家鬧得還有些發昏。


    此時兩竹僮請示過主子之後,已奮力邁著短腿跑開,打算去前頭請馬夫大叔先行套車,太湖石園裏隻剩下她與苗三爺。他突然站定,她也跟著佇足,離他約莫有兩步之距。


    他旋過身,她揚起臉定定看他,心裏一時間百味雜陳。


    「三爺今日要出門?」滿腹疑問,最後卻隻能問些無關緊要的。


    苗沃萌點點頭。


    「要上一趟『鳳寶莊』的琴館赴約。」


    「好,那我去取琴--」


    「你不必跟來。」他淡淡截斷她的話。


    「今日與我有約的是林閣老家的家眷,一對一的論琴切磋,不是成群的小琴徒,有小夏和佟子足能應付。你迴北院再歇一天吧!」


    他目光微斂,眉宇間猶染輕鬱,秋光浸潤下,玉顏似更削瘦。


    陸世平兩手又悄悄絞握,一是因他鬱鬱寒歡的模樣,二是為了他口中所提的那位閣老家的家眷。


    大繡莊的管事大娘不都說了,林閣老家的嫡孫女才氣驚人,因仰慕『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爺,特意攜琴上苗家琴館拜會。


    他與那位林家小姐在琴館樓上會麵,還相處了好些吋候。


    「三爺覺得林閣老家那位家眷……很好嗎?」話一出,才覺喉中泛酸,她心裏苦笑,十指絞得更緊。


    苗沃萌似沒料到她話會轉到這上頭,先是一怔,斂下的目光又靜靜移向她。


    「嗯!」他頷首。


    陸世平略僵笑語:「……能被三爺稱好的人,那、那當真是好的。」


    「苗家收到『幽篁館』投來的拜帖了。」他忽然天外飛來一句。


    這會兒換陸世平一愣,揚睫又定定看他。


    依舊分辨不出他的心緒起伏,隻知他為著某事不痛快,整個人一直陷在某種掙脫不開的沉鬱氛圍裏。不張狂、不野蠻、不拿主子勢頭欺壓人,這種孤傷自愁的麵貌,絕美得惹人心驚,也讓她很憂鬱啊……


    「師弟和師妹知我在此,自是想過來探探,又或者接我迴去。」


    「嗯。」他又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她微露笑,故作輕快道:「我會留下,至少得待到三年期滿,待師弟和師妹上苗家『鳳寶莊』拜會,我會跟他們說明白的,三爺無領多慮 我--」


    「你師弟……如今仍想遵照你師父臨終前的意思,娶你為妻嗎?」


    話被截住,陸世平唇仍啟,兩頰忽現淡暈。


    見他突然撇開臉,耳廓明顯泛紅,喉結還上下滑顫,她一顆心亦跟著顫動。


    經過幾個唿吸吐納,那張俊龐複又轉正,麵對她問--


    「你雖寶貝師弟,可並不想嫁他,是嗎? 」


    她喉頭忽而發緊,因他專注執拗的眼神,還有話中那抹欲掩不能掩的緊繃。


    他眉色微凜。


    「……不是嗎?」


    「是……」她喘息般吐聲。


    「我不想嫁給師弟。」


    他繃凜的五官瞬間冰融,如春陽裏的融雪,雖未笑,眉睫已軟。


    她差點又看癡了,兩手暗自攥得生疼。


    「三爺這麽問,有什麽事嗎?」


    「我幫你想到一個『釜底抽薪』之法。」他嗓音仍淡,持平。


    「嗯?」迷惑眨眸。


    「你師弟等著娶你,你把自個兒嫁掉,他自然娶不到你。如何?」


    什、什麽?!「把自個兒……嫁掉?」


    他朝她踏近,又很克製地頓下腳步,眼底跳動火焰。


    「你可以嫁我。我陪你演這場戲。如何?」


    他淡淡然的「如何?」就像一把鼓槌,狠狠擂響她耳鼓,重敲她心田,她整個神魂被震得不住地顛,腦子裏一片空白。


    苗沃萌卻是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想通了,知會我一聲。」


    將她弄到怔愣說不出話,他連日來的沉眉鬱色似乎消散不少。


    他沒碰她、沒逼她、沒兇她,隻拿深淵一般幽靜、流光一般溫亮的矛盾目光直勾勾鎖住她。


    好像他內心其實很沉、很穩,經過這些天的斟酌,可以很平靜地提出自個兒的建言,還能等她仔細考慮。


    他暗自深吸口氣,微揚薄紅俊臉,很淡定般轉身離去,獨留姑娘在原地繼續發傻。


    陸世平差點化作石園子裏的一柱太湖石。


    她都不知自個兒定住多久,還是『鬆柏長青院』內的婢子路過時見著她,過來喚了幾聲,才把她飄到天雲外的思緒扯迴。


    她迴過神,始作俑者苗三爺早已飄然走遠。


    她下意識往『鳳鳴北院』走,一路隻覺足尖仿佛未能著地,最後如何「飄」迴北院的,她也沒去留心。


    走過院內那座荷花小池上的廊橋時,她身形突然頓住,停在小小拱橋上,僵化的腦袋瓜此時迴了溫,勉強能扯動幾縷思絲。他到底在鬧騰什麽?


    她渾純內心像似透亮了些。


    他想向她討什麽抵債?


    她模糊間似瞧出一點端倪。


    她護著師弟,他怒不可遏。


    她與他重遇後,他陰晴不定又別扭至極。


    她不願再續長約,求他放手,他憂鬱自傷。


    然後,他說,他可以陪她演戲。演一場「她嫁他為妻」的戲。


    倘若她嫁了,過完戲,他真會放手嗎?


    怎麽會這麽別扭難搞?


    明明不想她走,或者還很喜歡她呢,卻半句不提,隻會臉紅發脾氣,發了脾氣又忙著臉紅,完全崇尚「惱羞成怒」之道。 欸,這孩子真不可愛啊!


    她舉袖按著左胸房,那跳動著實太快、太重,隱隱生疼卻讓她疼得直想笑,即便落了淚也是歡喜而泣的淚水。


    她也是很遲鈍的。


    一開始她並無奢望的。


    能去到他身邊,她便去。


    能為他多做些事,她就做。


    能看他、聽他、親近他,她就珍惜在一起的時候。


    人與人之間的事,不過一個「緣」字,今朝同聚,他朝別離,也是尋常的事。


    她沒想過會是那祥離開他身邊。更未料及他根本無意放手。


    她情是深濃,但意誌淡薄,從不以為兩人會修成什麽正果,就隨緣來去,倒是在不知不覺間好生折磨了他。


    想通了,就知會他一聲。他說。


    那、那她現下想通了,就靜靜在『鳳鳴北院』等他迴來嗎?


    她重拾步伐,還沒走下廊橋又止步了。


    心這般火熱,在烈焰裏翻騰煎熬,她怎能靜靜待之?


    纖姿一旋,車轉迴身,青裙飄逸如荷葉,她急急跑出北院。


    想見苗三爺。


    很想很想見他!


    方總管見她一雙眼異祥熱切,問她套車要上哪兒去,她答,要見三爺。


    如此便輕鬆說服了方總管,她得到她要的馬車和一名車夫。


    倘是她騎得了馬,絕對是來個翻身上馬、快馬加鞭,直直奔去苗三爺身邊。


    算一算,她約是晚了一個半時辰才出門。


    再算一算,待馬車抵達苗家『鳳寶莊』的琴館,應也將近午時,苗三爺若要迴莊宅裏用膳,她就擠進他那輛馬車,在迴程上跟他「知會」個清楚明白。


    一切她都設想好了,但意外總是突如其來。


    在她所搭的馬車抵達苗家琴館時,館外一片亂。


    她慌忙爬下馬車,小夏和佟子瞥見她,亦慌慌張張奔近過來。


    環顧亂成一團的人群,有苗家護衛、琴館館主和大小管事,還有幾位長駐館內的琴師,另外是一批陌生人馬,瞧那模樣,像似某大戶人家養出的護衛隊。


    「出什麽事了?」她勉強穩住心神,先詢問兩名竹僮。


    兩竹僮瞧見她便似有了主心骨,圍著她便嚷--


    「露姊兒,爺出事了!」


    「不是不是,是林閣老家的小姐出事了!三爺與她在琴館二樓待了一個多時辰,後來送她下樓,林家的馬車還沒拉過來呢, 一些仰幕三爺的文人雅士和咱們館裏的教琴師傅及琴徒們便圍在一樓堂上,擠得是水泄不通……」


    「對、對!真的寸步難行!三爺本打算先把林家小姐送走,再迴頭與眾人聊敘,哪知還沒走出大堂,斜裏竄出三、四人,幾桶桐油已潑灑過來!」


    陸世平聽得心驚肉跳。


    「那些人引火了?」」


    「對啊--哎唉!」佟子被小夏狠拍一記額頭。


    小夏道:「他們確實打算引火,但護衛大叔們一躍而上,立時搶下對方手裏的火引子。可當時堂上整個大亂,眾人你推我擠,小琴徒們被擠得哇哇大哭,咱和佟子被三爺推迴二樓,三爺跟館主以及教琴師傅們擠過去要拉那幾名孩子,一下子就被亂竄的人群淹了,待平靜下來,就沒瞧見三爺的影兒啊!」


    佟子揉揉紅額頭哭喪道:「不隻爺不見,林家小姐也不見,還有幾名小琴徒也一塊兒不見了!」


    此時館主湊近過來,陸世平上前還未及見禮,館主抓著她亦哭喪著臉。


    「平露姑娘啊!你說說這什麽理啊?潑油欲引火的那些人,原來是林閣老家那邊自個兒跟劉尚書家結下的梁子,劉尚書家那件貪瀆大案,前兩個月不還鬧得沸沸揚揚嗎?聽說帶頭掀起這案子的就是林閣老家,這一鬧,皇帝老兒大怒,劉尚書入大牢等發落,『錦塵社』破敗收場,連劉家小組的婚事也鬧沒了,可這、這幹咱們啥兒事啊?」劉府家人想出氣,有膽子就衝林閣老家行刺嘛,幹啥趁林家小姐出府,才來使這種糟七汙八的手段?把咱們家三爺也鬧進去……」簡直欲哭無淚。


    「姑娘你想想啊,爺跟林家小姐會不會被打埋伏的另一批人抓走了?但……那些人幹嘛抓那幾個小琴徒?不通啊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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