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謙遊記得雲韶說過,從前傷心的時候,她便喜歡乘上小舟,一人漂在秦淮上一整天。


    魏謙遊便婉拒了洪寅的贈馬,到碼頭買下了船工的小船。不知撐了多久,也沒理會小舟漂泊的方向。待得湖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臉,已經蓄滿了一圈胡須,魏謙遊總算是見到了岸。


    魏謙遊躍到岸上,將小船綁好。揉著肚子自語道:“再也不吃魚了……”


    漂了這段日子,魏謙遊吃了多少魚,連他自己都算不清。或許幾十條,或許上百條,總之是留下了陰影。


    最後借著湖水,看了一眼自己這段日子積攢下來的頹廢,魏謙遊緩緩起身,眼中恢複了些神采。


    總算是見到人煙了,魏謙遊找到一條還算寬敞的街道,走得很慢。似是不經心,耳朵卻沒得閑,捕捉著關於此處的所有信息。


    聽著過路人的攀談,魏謙遊判斷著,此處是個中土邊境的縣城,名為武源縣。此地以水路居多,便是意味著,他往後的一段日子若要在此耽擱,便逃不開經常吃魚的命運了……


    複又行了半刻鍾,一麵上刻“天機軒”的招牌吸引了魏謙遊的注意力。


    “這裏麵做的是何種生意?看上去倒像個酒樓,卻不知為何以天機為名。”魏謙遊自語一聲,便懷著幾分好奇步入其中。


    店外的招牌倒是富麗堂皇,進到內裏就覺有些陰沉。魏謙遊還沒找到坐處,立時便感受到幾道不善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魏謙遊一一掃視過注視著自己的幾人,皆是身高逾九尺的漢子,一看便知道十成十的硬手。


    待那幾人看清了魏謙遊因幾月苦尋稍顯清瘦的身板,大多數人眼中的神色則是轉為了不屑。


    魏謙遊苦笑一聲:“我這莫不是進了賊窩,明明是開在街上的酒樓,卻是搞得與黑店相差不多。”


    正說著,一個小二笑嗬嗬地過來:“客官說笑了,咱們天機軒做的可都是正經生意,您打尖還是住店?”


    魏謙遊道了聲失禮,又道:“簡單來兩個小菜,不過不要魚。”


    小兒將魏謙遊引到一處坐下,推薦道:“客官可是忌口?大夥都知道,整個武源縣,就咱們天機軒做的魚最是地道,來客大多會點道魚來嚐嚐。”


    魏謙遊幹笑一聲:“近日是吃不得魚了,改日一定捧場。”說著,塞了一錠銀子給小二哥。


    小二見魏謙遊出手這般闊綽,卻不見驚訝,反而看向魏謙遊的目光稍顯怪異。


    “客官您稍等,菜馬上就到。不過小的得對您負責,那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去得的。若是您想打聽兩句,小的寧可這賞銀不要。”


    魏謙遊納悶道:“什麽地方?我初到此處,對武源縣還不甚了解。”


    小二目光躲閃了一下,暗罵一聲自己嘴笨,為難地向後看了一眼。


    立時就有一人上來救場:“客官雖然不是本地人,但咱們天機軒的規矩還是要守的。沒達到我們東家的標準,要打聽那處,就請恕我們不能如實告知。所謂天機不可泄漏,便是這天機軒招牌的由來。”


    魏謙遊笑道:“這說法倒是有趣,賞銀你收著,我不問就是了。”


    旁邊一個粗獷聲音傳來:“就是告訴他又如何?看他這副樣子就是沒什麽本事的,怕是知道了他也不會敢去。”


    小二訕訕陪笑,圓場道:“客官您別放心上,那漢子名叫馮虎,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卻是十足的熱心腸。”


    魏謙遊不在意道:“無妨,他說的也沒錯,我原本就是個沒什麽本事的,連至親之人都留不住……”


    不多時菜便上齊,眼下正是晌午。小二哥給魏謙遊上了菜,便抓了兩個饅頭出去喚道:“傻姑娘,來。”


    魏謙遊舉了酒杯,剛擱在嘴邊,就見一個穿著淺綠色長裙的女子連蹦帶跳地跑來。隻是那裙子已經滿是土色,魏謙遊費了好大力氣才從領口處看出原本的顏色。


    自那女子出現的一刻,同坐在大堂中用飯的客人,眼中皆是露出嫌厭之色,不自覺地側過了身子。


    女子臉上,比之身著的衣裳也沒好多少,唯獨那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很是靈動。


    感受到魏謙遊的目光,那女子也轉頭望來,朝魏謙遊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銀雪似的細牙。


    小二哥提醒道:“傻姑娘,那小哥是外地來的,還不知脾氣如何,你可別去招惹人家。”


    女子臉上笑容不變,隻是將目光緩緩轉會了小二哥身上,而後又是高聲地笑了一陣。


    魏謙遊被嚇了一跳,怪不得這女子被稱作傻姑娘,這舉止還真是瘋癲。小二哥似是早已習慣,麵上除了無奈之外沒有旁的情感。


    “誒,傻姑娘你別去。”小二哥反應慢了一拍,伸手卻沒能將傻那女子攔住。


    那女子大跨了幾步,便在魏謙遊身側的位置坐下。髒兮兮的手抓起一把吃食就塞進嘴裏,頓時汙色中又添了些油花。


    小二哥忙上來賠禮:“客官,她是個癡兒,平日靠著大夥的接濟度日,是以不懂規矩。”


    魏謙遊沒讓他再說下去,隻讓他再添一副碗筷來。


    小二哥愣了一下:“您真是個好人,今日東家不在,不然東家保準給您打折。”


    魏謙遊又倒了個滿杯,靜靜地看著女子狼吞虎咽的吃相。不想這姑娘看著瘦弱,胃口倒是好得很。


    記得雲韶接管那酒樓時,顏攸禮還捎帶做好事,提出了一個概念。安排兩個胃口極好的,旁的活事不用做,隻坐在大堂胡吃海塞,以促進客人的食欲。


    當初雲韶對這法子嗤之以鼻,如今魏謙遊見這女子的吃相,卻沒來由的心情不錯。看來這法子是行得通的,待他將雲韶找迴……


    “哎!”魏謙遊沒來得及感傷,看見女子的下一步動作,忙打掉了她伸出的手。


    女子咀嚼的動作一滯,半張著嘴巴委屈地看向魏謙遊:“餓……”


    魏謙遊好笑道:“又沒說不讓你吃,這湯菜剛做出來,熱得很呢,哪能用手去抓。”


    說罷,魏謙遊取來小碗給女子盛了一碗,又給自己也裝了一份。


    “看好了,像我這樣,先吹涼了再喝。”魏謙遊拿著銅勺,耐心演示著。


    見那女子喝了一口,露出開心的笑顏。魏謙遊不禁暗歎,不知這姑娘經曆過什麽,才淪落到這般地步。那雙眼中還存著幾分靈動,顯不是天生的癡兒。


    喝了兩口,魏謙遊才嚐出了些許魚味,苦笑著放下銅勺。這小二哥也真是,都說過不要魚了,就是想要推薦招牌也不必如此著急。


    “對了,你可還記得,你叫什麽名字麽?”魏謙遊托著下巴問道。


    女子又埋頭吃了一陣,才反應過來魏謙遊實在同她說話,嘿嘿笑道:“我有名字的,大家都叫我傻姑娘。”


    魏謙遊搖頭:“這名字可不好聽,可有人不似這般喚過你,那才是個美極的名字。”


    女子認真的想了許久,驚喜道:“有的有的,從前有個大哥哥,叫我小美人來著,就是個美極的名字。可惜他隻叫了一聲,後來就和別人一樣,叫我傻姑娘了。”


    魏謙遊嘴角抽了抽,許是遇見市井裏的浪蕩公子了。老天真是不開眼,這姑娘一生已有許多霜雪,不該再被奪去衣衫的。


    “這名字也不好聽,雖是加了一個美字,卻叫人聽不出半點美感,你不必惦念著他。”魏謙遊故作嫌棄道。


    女子將銅勺丟下,不滿道:“我的什麽名兒都不好聽,你的又能好聽到哪兒去,你叫什麽?”


    “魏謙遊,我師父取的,也是師父他老人家最後留給我的東西。”魏謙遊淡然道,眼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失落。


    女子賭氣般地說道:“什麽怪名字,又是謙又是遊的,聽都聽不懂是什麽意思,難聽死了。你少編些假名字騙我,難聽還帶典故,無聊!”


    魏謙遊淺笑道:“那依你所說,我該叫什麽?”


    女子似乎想學著翻個白眼,卻是不得其法,將整個腦袋誇張地揚起。


    “你是傻的嗎?你叫什麽名字,我怎麽會知道?我吃飽了。”女子說罷,起身便走,也不給魏謙遊再搭話的機會。


    魏謙遊目送著女子的背影,與她聊天真是有趣,不知多久沒這麽暢快地說上一通了。


    魏謙遊付了銀子,又有小二來送:“客官您走好。賞銀就不必了,今日小的已經得了不少。若是客官喜歡本店的小菜,日後多多捧場就是。”


    “小二哥,不知離此最近的客棧在何處?”魏謙遊問道。


    小二朝外一指:“您出了門向東,臨街就有一家。隻是小的不推薦那家,老板黑心得很。若是您不嫌麻煩,再走兩條街的千通客棧才是實惠。”


    魏謙遊道了聲“多謝”,便離開天機軒,到千通客棧要了個客房。將那一雙玉人擺在案上,魏謙遊凝視了良久,才緩緩將目光移開。


    而移開之後,卻尋不到該將目光又落在哪處。似乎這屋中除了那塊美玉,再沒有半點讓他融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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