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髻由江南流行至京城,如今在宮中蔚為風潮,因其鬢蓬鬆而髻光潤,髻後施雙綹發尾,再插以數支精致的寶石簪和金鸞釵,正中一朵盛放牡丹花,十分彰顯富麗華貴。


    厲太後雖年近四旬,卻一向熱衷於風雅潮流之事,見今日這發梳得尤其好,一時心情十分暢快。


    這心情一好,有些事情便可睜隻眼閉隻眼了。


    「這麽說來,景家如今就隻剩下三個女孩子啦,想想也怪可憐的。」太後娘娘幽幽地說著,指尖優雅地撥弄著腕間碧綠剔透的東珠,哀歎一聲:「雖說如今的一切皆是景家自作自受,但哀家心裏還是不太好受。」


    「太後娘娘,都是那景家膽大包天,妄想造反,皇上才下旨滅了他九族,雖說是九族,不是還給他留後了嘛。」費嬤嬤趕緊寬慰道:「娘娘心善,萬萬不可為了亂臣賊子損傷鳳體。」


    「哎,說來也是哀家那兄弟對皇上一片忠心,這世人隻知西平王愚魯,卻不知道他的忠君愛國,依哀家看也隻有皇上知他舅舅的這份真心,才肯對厲家高看一眼,想咱們那太上皇,就從沒見著拉扯幫襯一把,這才慫恿得那幫不識好歹的,輕看了哀家那兄弟,想想著實可氣!」厲太後說著又不免長籲短歎,為娘家打抱不平。


    費嬤嬤聞言暗笑,心道:這驪京城內誰不知道這西平王厲鯤是個什麽貨色,為人粗鄙又喜好男風,府裏頭藏著一窩子小倌兒,加上一來不是親王,隻是個異姓王,而且還是在姐姐厲氏被封為皇後之後才給賞了個王爺的名號;二來胸無半點墨,既無戰功又無才幹,如今仗著厲氏成了太後,新皇又是親外甥,這才挺直了腰杆,成天吵著要替新皇鏟除亂臣異己。


    說穿了,厲鯤還不是想讓天下人看看,他西平王府如今不比往常啦。


    厲鯤一介草包,無兄無弟,隻三個姐妹,長姐便是當今太後,妹子裏一個嫁進了苻家續弦,另一個嘛,在做姑娘時就與人珠胎暗結,厲鯤也不知遮羞,連打帶罵鬧得滿城皆知,後來見妹子肚子大了,無奈替她招了個門客當上門女婿,那門客也是倒楣,一月成親,二月就當了便宜爹,滿腹苦水不知朝哪吐,這厲家的一茬子事早成了京城一大笑話。


    話雖如此,費嬤嬤臉上卻半點不露,極為恭敬地諾諾稱是,耳聽厲太後話題一轉,「不過事已至此,也怨不得皇上心狠,一來皇上剛剛登基,總得立威;二來,哀家這皇兒可比不得他老子,一輩子受盡老十四的氣還不敢叫苦,隻能當個不問世事的太上皇,成天聽戲唱曲去了,皇兒可是要做明君聖主成大事的,死幾個人又算個什麽事兒呢?」


    「太後娘娘說的極是。」費嬤嬤再接再厲地拍著馬屁,明裏誇著西平王府,暗中讚著太後娘娘,好一通恭維過後,見太後娘娘麵有喜色,才敢問起正事,「太後娘娘,隻景家這三人的去處,還請娘娘明示。」


    厲太後問:「如今人在何處?」


    「奴才今日剛把人從內務府帶過來,暫時先安置在襲月館中,等著太後娘娘發落。」


    「如此說來……」厲太後略一思忖,「都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做了奴才,哪裏會伺候人,還不得先調教個一兩年,這樣吧,讓她們就待在襲月館先學著怎麽當奴才,調教調教,若是本分老實就留在宮中,若是個不安分的,就分到浣衣局和針工局做些粗活吧,省得落個話柄給那些諫官們小題大作,拐彎抹腳地罵皇家無情。」


    「還是太後娘娘仁慈,難怪宮中都道太後娘娘是活菩薩轉世呢。」費嬤嬤又說了一大堆漂亮話,轉身辦差,卻暗自發笑。


    誰不知道太後是怕景家的這三個丫頭放在內宮,萬一出什麽麽蛾子,才想就近看管的,尤其是景家的大姑娘,聽說當日還差點被選入宮呢,太後怎能不防著先?


    此時,位於錦福宮最偏僻處的襲月館。


    雨還在下著,卻隻有一點點淅瀝瀝的聲響,將宮中特有的紅磚牆給淋濕了個透,與栽種在牆邊那些高大碧綠的梧桐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這個地方寒冷寂靜,冰冷得像是沒有人氣。


    三個青衣白裙、梳著雙髻,一身小宮女打扮的女孩子,正齊齊趴在一間小屋的窗戶邊,看著台階下一隻灰色的癩蛤蟆,它正在濕爛的泥巴地裏撲通撲通地撲騰著、跳躍著,濺出不大的水花。


    這個醜陋的小東西大概是從荷花池子或者是哪個井裏跑出來的,成為了這裏唯一有生氣的東西。


    「大姐,蕊兒好餓……」最小的女娃娃剛剛留了頭,生得玉雪可愛,睜著圓溜溜的烏黑大眼,小手扯著姐姐的衣袖,而後又轉過頭,問另一個一直靜靜待著,一聲不吭的女孩子:「二姐,你餓不餓?」


    那女孩兒比她大不了多少,瀏海初初覆額,細雪般的小臉上有著兩彎纖長的秀眉,一對溫柔清澈的水眸,她用手悄悄地捂住肚子,卻是輕輕地搖了下頭,「不餓。」


    「怎麽會不餓呢,我們好久好久都沒吃東西了呀,我的肚子都在咕咕叫呢……」名叫「蕊兒」的女娃娃歪著小腦袋,滿臉困惑地望向最大的姐姐。


    最大的姐姐也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一張尖尖的瓜子臉上,黛眉如柳、雙眸如星,有著精致到無可挑剔的五官,她小小年紀,全身上下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高雅氣質,如穀底幽蘭又如天山雪蓮,是從骨子裏散發出的清雅絕麗。


    她沒有說話,隻是伸手愛憐地摸摸小妹的小腦袋,再從腰帶裏摸出一塊薄薄的手絹,打開露出一塊冷掉了的、小小的麵餅。


    「呀……」女娃娃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她還太小,不過八歲,不懂得為什麽一夜間家中所有人都不見了,隻有兩個姐姐和自己被拿著刀的官兵們關到一個黑黑的小屋子裏,現在又被帶到這樣一個陌生的地方,可是饑餓使她將所有的關注點都落在這塊小小的麵餅上。


    「大姐,你……」略大些的女孩兒蹙起秀眉,看這餅應該是早上司膳的太監發的早點,一人隻有一塊,另還配著一碗稀粥,大姐沒吃餅,是隻喝了一碗粥嗎?


    「別說話,快吃掉。」身為大姐的小姑娘壓低聲音,示意兩人小聲。


    「大姐不吃,蕊兒也不吃。」女娃娃不幹了。


    「我也不吃。」女孩兒眼圈一紅,咬著唇也不幹。


    「顏歌?」


    「我不想你餓死。」叫顏歌的女孩兒驀然間滿眼都是淚水,爹、娘、祖母和其他親人們都已經不在了,這世間隻剩下她們三姐妹相依為命,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個。


    小姑娘歎了口氣,飛快地拿起餅咬了一小口,再俐落地將餅一分為二,分別塞進妹妹們的口中。


    耳邊是妹妹們小小的抗議聲,她轉迴頭,再次望向窗外的眼裏滿是憂慮。


    她既擔憂多舛的命運,也焦慮人生的無常。


    可是當她看到在那陰暗的牆角下,有幾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探頭探腦又極其小心地隱藏在重重疊疊、繁盛茂密的巨大花樹下,雖不起眼,卻頑強地透露出一種莫名的生機和萌芽的希望。


    真好啊……她默默地看著,唇角輕輕地一彎,由衷地露出一抹少見的淡淡微笑。


    宮禁深深,深如海。


    皇宮裏的日子總是沉悶又乏味,像是漫長得沒有邊兒。


    直到聖武三年的夏,皇宮中發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火災,才算引起了點話題。


    火災最嚴重的是位於錦福宮的長春殿,那裏是專給太後娘娘司茶水的地兒,聽說在火災過後,內務府的管事帶著人去察看,發現那裏燒得連塊瓦片都沒能留下。


    不過好在那火雖起得猛,救得也及時,除了燒死幾個宮人外,也並無太大的損失。


    在這宮中,看似繁花似錦,實則暗流洶湧,哪天不死人,因而宮中議論了兩日,之後便無人在意了。


    當然,更無人去注意到在冷清清的襲月館中,一對小姐妹卻因這個晴天霹靂的惡耗,抱頭痛哭……


    幾年前,在失去親人的那個夜晚,她們曾跟在家中一眾女眷身後,虔誠地跪在地上不停禱告,祈求佛祖顯靈,救救幾十口子無辜的家人,如今亦是。


    禪宗祖師們常言,佛在心中,心即是佛,佛即是心。


    金剛經中寫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可是有誰能告訴她們,大慈大悲的佛祖身在何處?


    離驪京城不遠的郊外,有一個著名的牢山,此地土地平廣、林木茂盛、清泉淙淙,環境幽雅,春有綠野、夏有飛瀑、秋有紅葉、冬有冰雪,甚有佛家意境。


    山中有一個香火鼎盛的寺廟,占地四十五畝,各類房屋建築達到數百間,此廟因寺中通靈白塔得名,名叫佛塔寺,寶塔旁寺廟林立、殿宇相望,終年香火繚繞、梵音不斷,宗教氣氛極為濃厚。


    但誰也不會想到,就這樣一個佛家聖地,居然會有一處陰森恐怖的秘密牢


    這處牢獄深藏於地下,裏麵關押著一些永遠不可能再見天日的囚犯,他們每一個人在外麵的世界中,其實都早已經死去。


    陰森潮濕的牢房永遠沒有太多生氣,隻有通往外界的通道投射進微弱的光。


    沉重的鐵門發出刺耳的聲響,被人從外麵打開了。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沿著台階緩緩而下,看守的侍衛警惕地望過去,


    來者是兩名男子,走在前方的身材不算高大,穿著赭色長衫,腰間挎著一柄烏金刀,口鼻處以黑巾遮掩,隻露出一雙滿含算計的眼。


    走在後麵的卻是一名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子,身材頎長單薄,青絲束起,臉上一隻鏤空的玉質麵具遮掩住大半張麵孔,隻露出一雙漆黑到深不見底的雙眸,以及唇線分明的薄唇、線條優美的下頷,不染纖塵的雪白長袍更加襯托他體態修長,行走間下擺飄逸,如步步生蓮。


    像這種謫仙似的人物,是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他有著「乘長風而來,載明月以歸」的悠閑自在,哪怕是此時身處於陰暗恐怖的獄牢,偏像遊玩於花間柳巷、琴台樓閣般從容優雅。


    「大人。」黑衣鐵甲的侍衛們一見二人出現,便齊齊單膝跪地,畢恭畢敬地行禮。


    這赭衣人是會隨時過來視察的上峰,為人言行詭詐、心狠手辣,眾侍衛見了無不頭皮發麻。


    後麵那位白衣男子卻是最近才偶爾出現的人物,誰也不清楚他真實的麵貌、身分是什麽,隻隱約聽聞此人是主子極重視的幕僚,武功極高,性情卻刁鑽乖僻,據知情人稱其奸詐似鬼蜮、狡猾像狐鼠,一時鋒頭強勁,無人敢惹。


    赭衫人一抬手,示意看守們退下,白衣男子卻不緊不慢地踱到其中一間獄牢外,隔著一根根長柱,負手不動聲色地瞧著正蜷縮在牆角的纖細身子。


    這裏麵關著的是一個正值妙齡的少女,她已經待在這裏兩年了。


    每隔一段時間,她便會被侍衛從關押的囚室拖出去扔進水牢,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泡到全身麻木,再帶去刑訊室受刑,之後會被再次丟進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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