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夜空中那猶如天女散花的美妙情景,耳邊聽著鞭炮聲,手裏仍端著竹篩,裏麵有一些晾好且染了色的布匹。


    真熱鬧啊!櫻色唇畔露出一抹微笑,「砰」的一聲,又是一陣劈啪作響,一大串焰火如火龍騰空,整個夜空一片通紅,引起了一大陣歡笑聲和驚唿聲,從牆外飛進小小的院落。


    時間過得好快,她在此已經快三個月了。


    去年冬至,她剛來到了這裏,恰逢這間繡莊老板夫婦因家事急著迴家鄉,便很爽快地將這間鋪子盤給了自己。


    南大街上林立著數不清的織繡坊,都出產清州特有的醉煙羅。


    她藏身於這間小小的繡莊,總是悄悄地望著對麵那家店門緊閉的鋪子。


    那間鋪子看上去不起眼,門口的匾額上有四個大字,和錦繡莊。


    隔壁店鋪的夥計說,這間鋪子前陣子不知何故被官府查封,連掌櫃的都不知去向了,她無處可尋,隻能做一隻笨兔子,守著這裏,期盼會有故人尋來。


    這清州雖比不得皇城驪京,可也是極熱鬧的,但她似乎更喜歡那個藏於深山之中,寧靜的、與世隔絕、宛如世外桃源的地方……


    可是那個地方卻是屬於那人的,那人如今卻生死未卜。


    每當想起他,她的心就會一陣陣地發疼,這些痛仿佛原本藏在一個不見天日的角落,到了現在才慢慢地湧出來,越來越多,不可收拾。


    女子低下頭,止住往外洶湧的淚,雙手麻木地收拾著掛了滿院的布匹,剛收拾完畢,就聽到門外有人揚著聲音叫:「雲姐姐,你可在家嗎?」


    女子一聽,便知是鄰家的二丫,應了聲,緩步過去開門。


    門一開,就見一對年輕男女正站著說話,一見她出來,長著圓圓臉的二丫就笑道:「雲姐姐,我和大哥要上胭脂河放河燈呢,你也一起去吧。」


    女子還未說話,一旁的壯實男子便接著道:「跟我們一起去吧,這樣的日子真該出去走走的。」


    男子姓李名晉,是二丫的兄長,是清州衙門的捕頭,為人正直忠厚,平日裏對「琬記」特別照顧,還曾幫忙嚇跑了幾個來挑事的潑皮。


    二丫嘻嘻悄笑,她早知道大哥喜歡漂亮的雲姐姐,雖然雲姐姐總說自己已經嫁人了,卻從來沒提過夫君在何處,於是兄妹倆就暗暗猜測,雲姐姐的夫君是否已不在人世了……


    搬來沒多久的雲姐姐性子有些冷,也不愛與人結交,可是二丫真心覺得雲姐姐是個好人,她很願意雲姐姐成為自己的大嫂呢!


    三人拎著河燈,一同結伴朝城中最熱鬧的地方走去,不時抬頭觀賞各式各樣的焰火在空中爭奇鬥豔,遠遠地,胭脂河的河麵上漂浮著許許多的河燈,與天上的火樹銀花交相輝映,顯得美不勝收。


    河燈一放三千裏,妾身歲月甜如蜜。


    每到這一天,清州城裏的男男女女就會帶著河燈來到河邊,將寄托著美好祝願的小河燈順水飄流。


    河燈金乎乎的、亮通通的,照得河水幽幽地發亮,也不知道最終是要漂到哪裏去。


    三人放了小小河燈,又合掌許了心願,才重新沿著街道一邊慢慢走,一邊逛著琳琅滿目的夜市。


    二丫興衝衝地舉著一串糖葫蘆走在前麵,李晉偷偷打量與自己並肩而行的素衣女子,見她一襲月白上裳、青色下裙,襟口和袖口都精巧地繡著白蝶,如雲烏發、星眸竹腰,模樣既端莊沉靜,又不失婉轉窈窕,實在是人間絕色。


    可惜佳人此時正心事重重地垂著粉頸,一雙遠山秀眉輕輕蹙著,仿佛有著說不出的愁意,李晉便不敢出聲打擾她。


    街上人潮湧動,李晉護著她,不時替她擋住瘋跑的孩童,小心地做起了護花人。


    走到最繁華的地帶,兩人又差點被一股人流擠開,李晉慌忙抓住她的胳膊,低頭關切地問一聲:「沒事吧?」


    女子微笑著搖搖頭,不動聲色地後退一步,掙開他的大手,似乎又恐對方尷尬,便隨意朝熱鬧處張望著。怎知無意間一抬首,卻像是看到了令人震驚的影像,登時收斂笑意,難以置信地瞠大一雙秋水眸子,猛然淚盈滿眶。


    視線模糊了,她閉上眼睛,用力的搖了搖頭,再望去卻是空空如也……


    李晉納悶地隨著她仰望的方向望去,見那處正是明珠閣,那裏金翠耀目、羅綺飄香,甚是熱鬧,再一迴頭卻不見女子纖弱的身影,似乎是走散了。


    「雲姑娘?」他焦急地大聲唿喊著,卻無人迴應。


    她像一抹孤魂茫無頭緒走著,不知走了多久,停下雙腳才察覺自己走到了離自家不遠的巷口。


    巷子裏,家家戶戶的石牆都牽了大片的藤蔓植物,綠油油的翠色欲滴,白日裏景色倒是很好,可這夜上每家大門卻都緊閉著,連一點燭光都沒有。


    大概是居民們都湧到街上湊熱鬧去了,整個巷子四下空無一人,似乎有某種詭異的氣氛,令人不安。


    她想那隻是個幻覺,是她看錯了,那人並沒有出現……


    一陣風吹來,有些涼意,使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伸手攏緊衣襟,快步朝家走去。


    環視著冷清清的四周,她行走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走得急了,幹脆又開始撒腿狂奔起來,就像要甩掉某些席卷而來的記憶。


    快了,家就在前方。當風刷過細嫩的臉頰,有些微涼,她才察覺自己正在不停地流淚。


    她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幹淚水,朝前方一看,她猛地停了腳步,不敢確定地睜大眼睛,當她意識到那裏確實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時,她全身僵住,臉上的血色瞬間全無。


    是他……他真的來了!


    月色和沉沉的暮色勾勒出的那道身影修長清俊,那人望著她,眸色亮如流光溢彩,情潮似冰似火,似洶湧的潮水,仿佛轉眼就能將她吞噬掉。


    見她停住不動,小臉上表情似喜還悲,便微微地一笑,「不認識為夫了嗎?娘子,好久不見……」


    娘子、娘子,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溫和悅耳,仿佛昨日才喚過似的。


    然而就在這麽一刹那,她突然意識到,無論此人對旁人有多麽狠毒無情,隻有在麵對她時卻是永遠的笑意盈盈,帶著說不清的溫柔繾綣。


    她不知道為什麽命運要讓自己遇上這個人,兜兜轉轉這麽些年,最終不能了、不能悟、不能舍、不能棄、參不透、舍不得……


    月牙兒斜倚著一棵桂樹枝,那樣皎潔、那樣明亮。


    思緒遊遊離離,仿佛又迴到了永安七年,那一年,她家破人亡,生命中隻剩下恨與苦……


    永安七年,驪京。


    臨近三月,天氣乍暖還寒,若在南方早已是春暖花開、燕子飛迴的時候了,而在陰寒的北國,仍不時會飄起雨雪,冷風刺骨。


    皇宮的禦書房內,波斯進貢的地毯鋪滿整個房間,銅鼎雕花香爐嫋嫋生煙,多寶格中陳列著價值連城的玉器古玩,沉香幾、太師椅、紫木書櫥、雕龍長台以及三扇雲龍地屏等物件擺放得錯落有致。


    屋內很安靜,似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能聽見,宮女太監們懷抱著羽扇,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喘,唯恐驚了正伏案批閱奏章的天子。


    有詩雲: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如今這天下得來不易,自韓王兵變,鐵蹄踏處血流成河,進了驪京城後改朝換代,世稱肅宗,可惜這新帝也是個短命的,一夜間離奇暴斃。


    其繼任者為五子寅,世稱孝文帝,登基之後雖無建樹,但也無過錯,這一算都做了好些年的安樂天子了。


    民間百姓暗裏都說這皇帝命還不錯,在其弟,功高蓋主、手握重兵的十四王爺虎視眈眈下,死撐活撐地把這江山坐得算穩當,否則就咱這天子的資質,若是碰著亂世兵變,恐怕老早就被轟下台了。


    當然,也有人說這天子其實當得也不安逸呀,雖說如今是外無戰亂,可今天聽聞那什麽族打算叛亂,明兒謠傳哪家王爺又打算謀反……總不得消停,也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誰不想號令天下,唯我獨尊?


    其實老百姓哪會曉得,這孝文帝是個碌碌無為、心挺軟的老實人,他平生最大的愛好就是編故事,然後讓宮女太監們按他寫好的劇本在每次的宮宴中表演出來。


    如果他不是出身皇族,也不是真龍天子,可能會在茶館裏做個說書的博士,或者去某個戲班裏當個操琴的師傅,可惜他當了皇帝,自然就少了許多樂趣。


    如今皇帝唯一的消遣就是如看戲文一般,旁觀著金鑾殿上那班文武大臣們彼此唇槍舌劍,鬥得頭破血流、你死我活,有些不怕死的諫官上書暗諷堂堂天子無治怕事,他也不當迴事,日日看戲、勸架,批著雪片似的摺子,做著「皇上」這份工也不是那麽輕鬆。


    咦,等等,這又是哪家要倒楣了?工部左侍郎景離淵?呃,印象中似乎是個極愛讀書的臣子,這是犯了什麽罪,讓西平王厲鯤給參了?


    再一看,乖乖不得了,藉由修皇陵,暗中圖謀造反?


    皇帝愁眉苦臉地用手撐著下頷,開始左右為難起來,造反哪有那麽容易呀,都說這書生造反,三年不成嘛,景侍郎一介書呆子,向來忠君,何時又有異心了,可這厲家不僅是皇後的娘家,又跟兵權在握的苻家是姻親,萬一駁迴,這得罪的可是兩家。


    哎,算了算了,這等傷腦筋之事,還是交由太子處理吧!


    對了,上次梨園司排演新戲排到第幾場了?得趕緊去瞅瞅看。


    「不批了!」雪白的卷宗被心煩意亂的皇帝胡亂地堆到一旁,喊一聲:「卓東來!」


    「奴才在!」白眉紅唇的大太監卓公公趕緊上前一步,跪下後滿臉堆笑,「皇上有何吩咐?」


    「去召太子過來批摺子,朕累了,擺駕,去梨園司。」


    「是,奴才遵旨。」


    銅鼎香爐內依然是煙霧繚繞,高高的宮牆之上,方才還晴空萬裏,瞬息萬變,一團團被墨色染成灰白的雲片,就像從舊屋子頂上剝落的一層層灰垢,隨時會化成雨,猶如人生無常。


    春來秋去,又是一年。


    孝文帝終於得償所願退位做起了太上皇,由太子登大寶,太子妃苻氏為皇後,改年號聖武,史稱孝武帝。


    剛剛繼位的新皇,不僅堅持推行先祖的招賢納才、勸農桑、薄賦斂、息幹戈、禁淫巧、省力役等新政,並對人才不計門第、不拘資格,一律量才使用,同時大赦天下,減免徭役,一時間,萬民稱頌皇恩浩蕩,因此,關於工部某個侍郎因密謀造反而滿門抄斬一事,倒像是在密繕小折上,用朱砂筆淡淡劃過的輕描一寫……


    錦福宮外,雨靜悄悄地下著,綿綿密密,如同織著一張沉悶的網,這樣的天氣總是會令人煩躁。


    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致,名貴的花卉開得正好,擺件布置極盡奢華,銀爐裏燃著番國進供的玫瑰香料,使整個殿中彌漫著一種和煦的醉人氣息。


    這一年間,已然從皇後升格為太後的厲氏,正端坐在梳妝台前,對著浮雕象牙鏡箱看宮女為自己梳著牡丹髻,一麵聽著管事的費嬤嬤迴稟宮中事務,偶爾有一句沒一句地問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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