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巧的木梳木盒非常精美漂亮,上有貝殼珠母鑷嵌的銀白鈿螺,圖案有花有萆、有蝶有鳥,還有些盒子上雕著南方的水鄉風情、庭台樓閣。


    小販耳聰目明,聽得她剛剛以漢語說話,又穿著漢服,他一喊,她便轉頭看來,似對他的貨品有興趣,忙開口招攬:“夫人,你也是宋人吧?你喜歡哪一把,我拿給你看,異地遇老鄉是縲分,我便宜賣你。”繡夜聞言,露出歉然的淺笑,揺了揺頭。


    “不用,我不需要,謝謝你。”


    說著,她轉頭就走了,任那小販在身後叫喚著,也沒迴頭。


    可他感覺到手中的小手,不自覺緊握著他的手,快步的拉著他往前走。


    她是南方人,他早就知道,但不知竟來自那麽遙遠的南方,宋國本占據東方大半山河,但百年前就被金國逼退至南方,江山短少一半,但因有大江大河天險阻攔,雖偏安於南,但那兒是水鄉澤國,氣候溫曖、土沃地美,據說種什麽就能活什麽,人民不牧羊、不養馬,但種田捕魚,且善做買賣,民生極為富庶。


    是以,金國雖在他兒時就已被蒙古大軍所滅,宋國卻依然尚存。


    可那兒很遠,遠遠超過千裏之外。


    他見她看市集裏什麽都新鮮,看來也不是生長在商旅之家,他不知她怎會來到如此遙遠的地方。


    然後,他想起了她在夢中的囈語,想起她的自責。他不是很清楚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可他知道,她不是自願離開家園的。


    那一夜,她又作夢,在夢裏哭了出來。


    他不知該如何,隻能將她擁在懷中,小心來迴輕撫著她的背,悄悄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靜下來。


    在這兒的日子,異常平靜。


    每日一早起來,他抱她上床,就會到屋外査看,若有和雪,就鏟去和雪,然後去劈柴、挑水,喂食那匹黑馬。黑馬被烙了印,雖然他重新烙糊了那印,卻心知仍不能牽去賣,一賣就會被人循線追査而來;再且,留著它,也能以備不時之需。到了天快亮時,她會出現在廚房,用他砍的柴、挑的水煮粥飯。


    然後她會把早飯送到阿潯房裏,再迴來同他一起在廚房吃飯。


    如果有需要買的雜貨藥材,阿得會寫好單子給她,讓她拿給他。若需要的東西太多,有時她會同他一起上街,如果隻有兩三樣,他便會自個兒出門。


    待他迴來,若她沒被阿潯叫去幫忙,總會順手遞給他一杯熱燙燙的酥油茶,若她去忙了,也會在廚房爐上用餘火熱著一壺。


    他和她話都不多,有時一日也隻交談個幾句,可他衣若破了,她總會拿去補,他鞋若髒了,總也會看見她在收拾東西時,順手替他清千淨。


    到了午後,他會同她一起,在阿潯的交代下,整理藥材,或清掃房屋。


    一開始,那大屋裏還有許多地方需要打掃,可時日久了,每一間荒廢的屋都被掃得幹幹淨淨,兩人總不得不早早就迴房。


    起初他還擔心,她會顯得極不自在,但她卻隻是找他一起到廚房,用那大灶、大鍋做起蠟燭來,說是要做了拿去賣。


    “你哪來的錢買這些材料?”


    “我同阿得借的,反正欠都欠了,一文也是欠,十兩也是欠。這買賣若成了,至少能早些還她錢。你幫我把那邊裝油的鍋搬上灶好嗎?”她挑弄餘炭,加了柴,邊道:“我上迴同你到市集,看見有人賣蜂蠟,價錢便宜,又瞧這兒什麽都有人賣,就沒人賣蠟燭,想想應該是因為這城幾年前仍荒廢,大多都是商賈,少有一般家庭,才沒人製作蠟燭,所以我想做些來賣賣看。”“你怎知不是因為他們已經帶了燈油或蠟燭,所以才沒人買賣?”雖然這麽說,他仍是上前幫她搬油鍋。


    繡夜專心生火,道:“燈油易耗損、且不易攜帶,想來應也是沒人帶來。可蠟燭不一樣,它倒是挺方便的,隻是占位置,我猜想我若是商,要大老遠跑到這兒來,若能有多一分空位,都拿來裝貨了,誰還帶蠟燭上路呢,反正就著火光也多少能看點東西。”“可你仍覺這有利可圖?”他把裝油的大鍋在灶上放下,間。


    “這兒商賈聚集,不隻小商小販,更有大商遠道而來,買賣的價錢數字,不是強記就能記下來的,定也需要記帳。這兒天色暗得快,生意收攤時,時辰尚早,當然他們也是可以將就爐火,但燭火火光穩定度好,耗得也慢,用完撚熄,明日點燃便還可再用,且能移動到所需的位置,若欲書寫記帳,當然是燭火比爐火好。”他知她是識字的,不像他,大字不識得幾個,她既如此說,他也沒再多間,就幫著她做了。


    一開始,她沒做多少,就十來根蠟燭,用的是廢屋裏撿來的破杯子當模子,除了羊油與蠟,她還添了些清香又便宜的藥萆增加香味,待冷卻之後,再幫著她把那蠟燭從杯模裏弄出來。


    翌日,他便在上街時拿去販賣。


    她本欲一起,但他不想她日日奔波走上大半個城,她身體仍是虛弱,每迴來迴街市,總要好些天才緩得過氣來。


    “我去就好,不過就這十來根蠟燭,你不需要大老遠走上那麽一趟。”繡夜沒有和他爭執,隻在一塊板子上,寫了幾個字,拿給他。


    見他盯著那幾個大字看,她才想著要開口解釋,他卻主動間了。


    “你寫了什麽?”


    她喉微緊,道:“蠟燭,一根一文錢,三根兩文。”他點點頭,沒說什麽,提著那裝著蠟燭的包袱走了。


    到了街市,他拿著那寫了字的木板,四處走動。


    原本,他對這生意沒什麽把握,他樣貌兇惡,也不知如何擠出笑容,或開口招攬生意,雖然生在商家,但他爹以前是大商,不需在大街小巷上走賣,他家破人亡時,年紀尚小,實在不知該如何才能做買賣。


    所以,就隻能舉高了板子,找了最熱鬧的那條街,往複來迴。


    起初走第一趟時,沒什麽人理會他,了不起就是多看他兩眼。換了另一個人,大概會覺得舉著一塊板子很丟臉,可再丟臉的事他都做過,隻是舉塊板,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他耐著性子,再走了第二趟,然後第三趟。


    慢慢的,她寫的那塊板子起了作用。


    人們陸續叫停了他,和他買那些蠟燭。


    結果非但識得漢字的人和他買蠟燭,他一停下來做生意,旁邊有些不識字的人瞧見他掏出蠟燭,也跟著湊過來間價,掏錢來買。沒一會兒,那十來根蠟燭就被人買光,還有人間他還有沒有得買。


    “沒了,得等明日。”


    “那明日你幫我送到前麵那客棧來。”


    他點頭答應了,迴程的路上,他手裏抓著那十來文錢,心頭除了那無以名狀的熱,還充塞著某種莫名的激動。


    當他迴到那屋子,她一看到他,就匆匆迎了上來,他能瞧見她將雙手在身前交握,緊張的看著他,間。


    “怎麽樣?”


    他伸出握拳的手,攤開。


    十幾個黃澄澄的銅板,它們小小的,有些舊,但此刻看來卻萬分閃亮。


    她瞪著那些錢,輕抽了口氣,抬眼看著他,“你賣完了?”他點頭,聲微啞:“全賣完了。”


    她抬起小手捂著唇,螓首微側的看著他,黑眸濕潤,鼻頭微微泛紅,然後他看見她揚起嘴角,一朵如沙漠之花那般稀有的笑,在她唇邊綻放。


    那笑如此曖,那麽甜。


    跟著沒有任何預警,她突然就伸出雙手,興奮的環抱住了他的脖頸。


    “太好了……太好了……”


    她忽然這樣伸手抱他,讓他嚇了一跳,手中的銅錢因此被撞掉了,叮叮當當掉了一地,可他聽見她在笑,在他耳邊笑,那銀鈴般的笑聲,帶著無法言喻的開心,他比誰都還能感同身受,不自禁的,他揚起嘴角,彎腰抬手環抱住她的腰,將她緊擁,啞聲同意。


    “是啊,太好了……”


    他說著,不覺中,眼眶也跟著微熱,鼻頭莫名泛酸。


    繡夜慢了半拍,忘情的興奮過後,這才發現自己做了什麽,小臉瞬間紅熱,可他也抱著她,抱得好緊,沒有放手。


    “你真是了不起,真了不起”


    男人的聲音,雖也帶著笑意,但聽起來莫名哽咽,然後她感覺到肩頭有著濕熱的氣息,感覺到身前的男人微微的戰栗。


    因為如此,她也沒有收手,隻聽見自己悄聲間。


    “怎麽,你還好嗎?”


    他沉默著,然後嗄聲開了口,吐出讓她眼眶再度泛紅的話。


    心,顫顫,震震,為他痛不可當。


    她懂,真的懂--


    這是他這麽長久以來,第一次賺的錢,不是靠取人性命,不是靠砍人頭顱。這些錢,沒有染血,不是髒錢。它們是他和她一起用勞力賺取,雖然不多,才少少十幾文,但它們很千諍,非常千諍。


    “我懂……”她哽咽在他耳邊道:“我懂。”


    他將手收得更緊,把一張熱臉埕在她肩頭。


    “謝謝你。”


    她聽見他粗嗄瘠啞的道謝,心疼得無以複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繼續擁著他,任熱淚盈滿眼眶。


    好半晌,他才終於鬆開了她,低垂著黑臉,蹲下來,去撿那些銅板。


    她和他一起撿抬那些銅根,道:“你知道,我以前從來不曉得,一文錢看起來這麽漂亮。”“我也不知道。”他啞聲說著,笑了出來。


    她抬眼,和他相視而笑,兩人的眼中,都有淚光。


    “你賣很久嗎?”


    “還好,人一見我拿出蠟燭,便上前來買,有個人沒買著,還同我訂了貨,要我明日送去客棧。”“真的?”她雙眼一亮,驚訝的問。


    “嗯,真的。”他點點頭,又笑。


    她都不知道,原來這男人也會笑,真的笑。


    心頭曖又熱,她礙望著他,抬手撫著他的臉,啞聲道:“辛苦你了。”“不辛苦。”他說著,將那銅錢全放到她的小手裏。


    她垂眼看著手裏那十來文錢,心頭緊縮著,不禁起身牽握住了他的手,帶著他到廚房,為他送上一杯熱燙燙的酥油茶。


    那一夜,他躺在氈毯上,她靠了過來,把一樣東西,偷偷掛在他脖子上,他沒有動,隻感覺到她在身後躺了下來,將那樣小小的、冰涼的東西貼在心口他沒有動,隻任她將小手,把那冰涼的東西,熨曖。


    他感覺到眼_又熱,喉微哽。


    那是枚銅錢,他知道。


    她和他一起賺的一文錢。


    他情不自禁的抬手,覆著她的小手,她沒將手抽迴,卻將小臉貼上了他的背。心頭,微顫,又曖。


    他酲著,她也知道他酲著,兩人都沒開口。


    冬夜寒凍,他與她在黑夜中,緊緊依偎著。


    在那之後,他和她一起打掃,一起製作蠟燭,有時也一塊兒上街。每當上街,他總也忍不住牽握著她的手,她從來沒有抗議過。


    非但如此,她還在地上畫了一個省力的雙轆轤,要他照著用廢木料做了,裝在水井上,那轆轤兩頭的繩索各掛著一個水桶,讓他能夠方便打水,省時也省力。她甚至在看見他衣服髒了時,會趁天氣好轉時,幫他清洗幹淨。


    她仍日日都會替他疊被折毯,總也放在炕床上。


    他也夜夜重複將其拿下來,鋪平攤放在地上。


    自從間了他的姓名,她不曽再叫他阿朗騰,需要喊他時,隻喚他張揚。


    每當聽到她喚他,總也讓他心口緊且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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