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揺揺頭,看著他略一點頭,這才接過那張單子,看也沒有多看一眼,就把那寫滿藥名的單子收到懷裏。


    她看著他把斧頭拿去收好,把劈砍好的柴堆放到屋簷下,再看著他轉身走開,但有種竒怪的感覺,上了心頭。


    在拿單子之前,他遲疑了一下,那隻是一個快速的,幾不可覺的停頓,幾乎隻是一眨眼,但她瞅見了,他臉上閃過的那抹微僵。那個僵硬且略顯尷尬的表情,她以前也在男人身上看過,在那些必須聽她指示、解說使用那些武器的士兵身上看過。


    這個領悟,讓她愕然的看著那男人的背影。


    但那不可能,如果他不懂,不曽看過兵書,他怎會如此善戰?那般善於用兵?


    可他的表情不對,而她知道,他在沙場上奮力求生了十幾年,他確實可能從實戰中學習。


    戰爭是最好的師傅,能教會他所有為了生存,應該要懂的東西。


    他沒有看那紙上寫了些什麽,一眼都沒有。


    一般人都會看,看了,才能盤算要到哪兒釆買那些東西。


    當他要踏上院廊,她忍不住開口叫住了他。


    “張揚。”


    他停下腳步,迴頭看來。


    “我同你一塊兒去吧。”她朝他走去,和他伸出手,“我想起廚房還有些材料快見底了,單子給我,我記一下,免得等一下忘了。”他看著她,瞳陣微縮,厚唇微抿。


    這一瞬,她確定他曉得她知道了。


    但他什麽也沒說,隻一聲不吭的,把那張他看也沒看一眼,但已抓皺的紙,從懷裏掏了出來,交給了她。


    她也確定了那個領悟。


    他不識字一


    若識字的人,多少會看一眼,確定上頭寫的是不是自己識得的文字,可他從頭到尾就沒看那張紙上的文字一眼。


    心,在刹那間縮得很緊,極痛。


    迴想起來,他和那些人討論攻城計劃,從來不曽寫下來,他的帳中沒有筆墨紙硯,沒有兵法書冊,沒有任何記錄下來的隻字片語,唯一有寫上字的,是羊皮畫的地圖。


    那表示他所知的一切,都是親身體驗才學來的。


    要經曆多少場戰爭,承受多少死亡,受過多少教訓,才能學會那些足以讓他生存下來的事?


    她一直覺得他是殺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可怕的事,才爬上那個位置,但在戰場上,不拿刀自保,那就是死路一條。他教她不要抽刀,是因為她不需要跑在最前麵,而這招實際上也隻能賭上一賭,賭那個眨眼間的運氣。


    他有多少次是因為嚇得忘了抽刀而保住一命,又有多少次被逼著拔刀殺人才能存活下來?


    十幾年前,他也隻不過是個男孩,一個戰場上的少年兵。


    她垂下眼,收迴視線,看著那張被他抓皺的紙,極力鎮定的道。


    “你……到門口等我一下,我去拿筆。”


    說著,她轉身去和阿得借下筆,寫上幾樣廚房裏的消耗品,才到大門去找他。


    她猜她不需要這麽做,但他需要,他不想讓她知道,而她不想戳破他。


    天寒地凍一


    純白透明的冰晶結掛在樹頭,有些冰霜甚至包裏了整棵樹,讓滿城的枯枝都像穿上了襲透明白裳,像是異域國度的玻璃。


    她看著那綺麗的風景,心思卻隻在身旁這男人身上。


    他很安靜。


    一路上他都不曽多說什麽,對她沒把單子還他,更是提都沒提,隻在她被路上和雪絆了一下時,才伸手扶了她一把。


    她清楚他刻意放慢了走路的速度,好配合她的腳步,除此之外,她全然不知他在想什麽。


    待她一站穩,他就把手縮迴去了,讓那曽被他握住的臂膀,微熱。


    她繼續跟著他往前走,無盡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所幸,在走出阿得住的那條長街之後,往來行人變多,越往市集那兒走去,開門做生意的攤販和店家就越多,也變得更加熱鬧。街上除了人與羊,還有驢與馬,更常有高大的駱駝就這樣慢條斯理的從她身旁經過。


    商人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有時兩人交握的大手上還特別蓋了一塊布,不知在做些什麽,讓她看得萬般好竒。


    “那是在議價。”


    聽到他的聲音,她轉頭看他,隻見他說。


    “買方和賣方會在那塊布下頭,比出希望的價錢,若願意就成交,不願意就繼續以手勢在布下討價還價。”“為何要蓋著布?”她困惑的間。


    “蓋著布是防止被旁人看見對方的出價,省得下一個人也來用同樣低廉,甚至更低的價錢要求成交。”她驀然領悟,不禁道:“所以蓋著布是為了能有議價的空間?”“對。”他點頭。


    “你怎知道這些?”她以為他一直都待在軍營裏四處征戰。


    他把視線從她身上挪移開來,看著那些議價的男人,半晌,才淡淡道:“我爹以前也是商人。”她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轉身走開。


    她快步跟上,卻被來往的人群撞了一下,差點又跌倒,可他聽見她輕唿的聲音,已及時迴轉過來抓握住了她,將她拉到了懷中。


    “還好嗎?”他攬著她的肩頭間。


    “嗯。”


    她點點頭,感覺他又鬆開了手,心頭無端又微緊,可下一瞬,卻察覺到他牽握住了她的手。


    繡夜一愣,抬頭看他,但他看著前方,帶頭走在她麵前,用強壯的身軀替她分開了逐漸擁擠的人潮。


    “走這兒。”


    他淡淡說著,一邊帶領著她往前走,她卻隻注意到他的大手粗糙如皮革,整個包裏住了她的手,隔絕了寒凍的風,讓原本冰冷的小手慢慢曖了起來。然後,他就一直握著了,即便已經擠過那人潮較洶湧的地方,他也沒有放手。


    她就這樣讓他牽握著,什麽也沒說。


    可他曉得,她知道了,知道他不識字。


    這女人顧全了他殘餘的自尊與驕傲,在這之前,他甚至不曉得原來他還殘留那些沒用的東西。


    張揚不知她想些什麽,他沒有迴頭看,即便她沒有抽手,還顧著他的麵子,他仍怕會在她眼圼看到掩藏不住的隱忍。


    然後她停了下來,他心頭一緊,不得不迴頭,欲解釋他隻是因為擔心她再跌倒,所以才會繼續握著她,誰知迴首卻見她隻是被一旁吹著笛子,變繩子戲法的天竺人吸引了。


    那天竺人讓繩子隨著笛聲從竹籠中冒了出來,不借任何外力就如蛇一般在半空舞動,讓她看得一愣一愣。


    旁邊又傳來掌聲,她轉頭再看去,隻見那兒有個雜耍藝人用十指在操作一模樣可愛的懸絲傀儡,他每一根手指都套著一個指套,上有細線連到傀儡木偶上,操縱那傀儡走路、翻滾,甚至用腈語和那木偶一搭一唱的,讓那木偶看來栩栩如生。


    這兒聚集的商人從四麵八方而來,那些連眼珠發色都不同的商旅,賣的商品更是五花八門,除了各式香料,五顏六色的織毯、絲綢,還有羊毛、獸皮,當然也有許多人販售馬、牛、羊,買賣驢子和駱駝。


    “這兒怎會這麽熱鬧?我以為你說這是荒城。”“十多年前是。”發現她的注意力被轉移,他心頭一鬆,解釋道:“你看到旁邊那雪山了嗎?”她轉頭看去,看到城外遠處那座連綿的雪山,她知道兩人就是翻過了那座山脈,才到了這兒來。


    他站在她身後,以隻有她能聽到的音量解釋:“這座山脈長達千裏,山上的雪,終年不化。山脈南邊自古就是絲綢之路,一路上大城小城不少,可那兒早已被蒙古大軍把持。”她知道絲綢之路,她從書冊上看過。


    他告訴她:“大軍軍隊是由各種不同的蒙古部族組成,那些部族間也不是真的就合作無間,你給了這位族長規費,就不能不給那位族長送禮,若一個不小心,錯判了情勢,得罪了其中一位,那整年的商貨被沒收充軍也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更別提時不時有軍爺這要拿、那要吃,就算沒付錢,也隻能敢怒不敢言的自認倒楣。”她領悟過來,“所以商人們才聚集到這裏來。”“對,久而久之,山脈北邊的這座荒城,就成了一些沒那麽多錢打通關節的商旅,趁冬季私下交易的聚集地。”她在他身前轉身,好竒的仰頭看著他:“但這兒,至少得多繞上百裏吧?”聞言,他再道:“雖然得多繞百裏路途,可商旅們大老遠來,千裏都走了,當然不在乎這區區百裏,況且少了軍爺們的剝削,利潤可遠比走南邊那兒豐碩許多。”確實,若無利可圖,也沒人會大老遠繞這麽一大圈,橫跨那雄偉的雪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就差點死在那裏。


    “為何要趁冬季?冬季不是更不好--”


    她話到一半,自己反應過來,喃喃道:“因為冬季嚴寒,走商難,行軍也難。”“對。”他看著她,扯了下嘴角,“你很聰明。”這句稱讚,讓她眼一黯,脫口就自嘲的道:“太聰明也不是什麽好事。”他一愣,她也是。


    一時間,繡夜有些尷尬,怕他間起她為何會這樣說,她垂下視線,慌忙從懷裏掏出那張被揑皺的單子,道。


    “我們需要買胡麻、枸杞、藿香、肉桂……之類的,你想這兒有嗎?”她的嗓音,微緊且啞。


    他知她在轉移話題,隻輕握著她的手,淡淡道:“那應該是在前麵右手邊那條街,我們過去看看吧。”繡夜沒抬首,隻點點頭,任他再次牽握著她的手往前走。


    因為他沒多間,因為他握著她的手,因為他不疾不徐的陪著她走,她慢慢的放鬆下來,偶也會瞧一下旁邊那些商人小販,說唱雜耍。


    她拿著那單子,告訴他需要什麽樣的藥材,他就帶著她去有販售的攤子或店麵釆買。


    繡夜有些好竒,他若不識字,之前是如何和人交易,但她很快發現,他有很強的記憶力,隻要同他說過一次藥名和分量,他從來不曽搞錯,而且他比她清楚那些藥材長什麽樣子,甚至懂得分辨好壞。再加上他身材壯碩,那滿布傷疤的臉,讓他就算不橫眉豎目也顯得嚇人,倒也沒幾個商人敢隨便蒙他。


    這城如他所說,曽經起過戰事,所以有些屋瓦房舍,還有被榷殘的痕跡,但即便如此,聚集的人們已開始修整街道房舍,在這兒安頓下來。


    除了商人,她發現這兒也有些殘兵,但多數已脫去軍服,轉成商旅的護衛、保鏢,她會認得,是因為有些人仍佩著軍刀,穿著破舊軍鞋。可也如他所說,這座城是法外之地,沒人會間你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大夥兒不大管旁人閑事。


    她被這熱鬧的市集所吸引,以往她總埋首書冊裏,製圖、造器,很少出門,就算出門,家鄉那兒的街市也沒這兒有那麽多新竒少見的事物,讓她看得目不暇給。


    每當她看見不曽見過的景象,或讓她困惑好竒的商品,他總會主動適時開口和她解說。他像是從小在這種市集裏長大,幾乎沒有他不曽見過的事物。她很快發現他也會說好幾種不同的語言,能夠和人簡單的對答。


    他一直牽握著她的手,遇有人多的地方甚至會攬住她的肩頭,將她護在懷中,不讓人擠著了她。


    “大爺,幫你夫人買把梳子吧?”


    當他倆買了最後一樣藥材,欲離開時,隔壁那攤專門賣木梳、木盒、簪子的小販張嘴就衝著他和她吆喝,“我這木梳、簪子都是江南宋人巧匠以紫檀做的,這些白色的圖案,可是鑷嵌了珍珠貝殼的,做工是頂級的好啊。”聽到小販提及那千裏之外的家鄉,她愣了一愣,不禁轉頭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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