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始祖帝向他的弟子問:“誰敢向天斬?”


    隻有伏兮哉拔劍指天,說:“天若敢欺,以劍斬天!”


    於是始祖帝遣散其他弟子,盡心培養伏兮哉。


    伏兮哉,即是今日所傳之伏皇。


    軒轅看著琮,問他:“誰敢向天斬?”


    琮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帝琮!”


    軒轅不想評論。


    他一直以為他的師父、人類偉大的農皇會給他找個老實巴交、什麽都不懂的師弟,誰知道竟找了個琮。


    他很想把帝楓對他說的話說給琮:“世間怎麽會有你這麽個賊物?白誤了個好名字。”


    但他沒資格,因為他……幹了件讓琮很生氣的事。


    琮問他,為什麽農皇雕像和師父本人看起來不像。


    他說了一大堆廢話,最後才指明:那是一種術法,帝楓會,農皇會,段逸之會,但他不會,所以他不願說。


    琮怪他小肚雞腸,他無話可說。


    琮說:“你好意思叫自己軒轅於道?我要是你,早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去了!”


    軒轅不願意再看見琮,也不試驗自己教導的成效,把琮送到了中陽城外。


    中陽事了,接下來該是昆山蘇萬裏了。


    蘇萬裏這名字起得也頗有技巧,乃是取“萬裏江山紅爛漫”之萬裏。


    然而出乎蘇有臣的意料,蘇萬裏是真的紅了,紅得發紫,紫得發黑,當真爛漫得不得了!


    當然,琮並不像之前那樣厭惡蘇萬裏,因為他剛想起來,似乎他自己也為千萬人所厭惡、欲除之而後快。


    這時他忽然有些想念那些陪同自己逃跑的刺客們,心裏想道:“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底怎麽個情況。”


    然而他不得不罵自己糊塗,自己又不是年老體衰、將要安享晚年了,怎麽淨拿些迴憶占據自己的頭腦!


    路上,他打探了下日子,已是十一月初四了。


    先天城之毀、陳佑與伏白之滅如一陣風暴,卷去了人們其他的話題,隻餘下這一個。


    據說,王丞相大驚、大怒,跪請皇帝查出兇手,皇帝當然允了。


    關於這件事,琮聽了隻是一笑,並不關心,因為他誌不於此。


    從中陽到昆山隻用了十天行程,然後,琮被攔在昆山城外。


    “就因為城裏有幾個開興宗弟子就不允許我進城?”琮橫起眉,新換的黑袍隨風舞動,“也就是城外人不能進,城裏人不能出嘍!”


    “當然……不是。隻有你這種一看就不是什麽……的人才不被允許進。開興宗弟子豈是你可以冒犯的?”守門卒不屑地上下打量琮,“爺我都比你強!”


    這下琮是真忍不了,他正要動手,忽然見到一名少女從城樓上躍下。


    少女落在琮身前,大眼睛裏寫滿疑問,向守門卒問道:“他是誰啊?身上怎麽會有靈氣波動?”


    守門卒識得這少女,連忙答道:“仙人,不,仙子,他是個……他身上有靈氣波動?”


    他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琮早已警惕,靈力在身體裏搬運,但他還是頗有禮貌地問道:“敢問姑娘是何人?”


    少女不滿地拍拍自己的白袍,指指胸口的碧水圖紋,說道:“你看不出我是開興宗的嗎?”


    琮一愣,這時才明白自己已經遇到了妨礙自己行事的正主了,心裏一團火欲噴發出來,然而見了少女單純模樣,火不自覺熄了些。


    但他還是質問道:“為什麽你們開興宗弟子在城內就不允許我進城?”


    “有這樣的事?”少女瞪大清亮的雙眼,琮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倒影。


    琮這時火已全熄了,歎一口氣,道:“算了,也怪不得你,是那守門的自己不知好歹,狗眼看人低。”


    他也就不計較了。


    少女似乎不樂意琮這麽說,想要說些什麽,半啟紅唇,卻被一聲喝問打斷:“誰敢向天斬?”


    琮這下是真無語了,剛與軒轅離別,似乎便又遇到個“老家夥”。


    “你們為什麽偏要追著我不放呢?”他搖頭低聲笑了笑,然後高聲答道:“農皇、公孫還有軒轅。”


    “為什麽不說你自己了?”譏諷的聲音由遠及近,傳入琮的耳朵裏,讓他尷尬異常。


    他自然不好意思當著這麽些人的麵說出自己的名字,但就這麽被那人挑明了說出來,真是讓他無顏以對。


    “你認識我師父?”不等琮迴答,少女又向城裏問:“師父,你認識他?”


    一位老人跨越空間的限製,出現在少女身邊,看了眼琮,淡漠的神情裏透出無奈,歎一口氣說道:“我不想認識他,但不得不認識,實在是我那師父太不負責任了……怎麽就找了個……唉……”


    被這麽一說,琮深深把頭低了下去,不敢看老人。


    老人見琮這副模樣,沒好氣地說道:“別一直在城外站著了,進城吧。”


    琮輕輕“哦”了一聲,站到老人身後。


    老人命令守門卒打開城門,三人慢慢走進了城。


    “我不管你以前是幹什麽的、以後要幹什麽,但切莫辱了那個名字(注1)。”老人邊走邊教訓琮,“軒轅雖然有些沒臉皮,但好歹修為通天了,也稱得上一號人物。當年頊乎然(注2)號稱一代傳奇也執意要拜他為師。我之所以說他沒臉皮,是因為他軒轅於道收的徒弟,到頭來竟然要我來教,可倒好,現在人家頊乎然都不認他這個師傅!”


    公孫苦笑了聲,繼續說道:“但我卻沒有成就,給那個名字抹上了點黑。他是不怨我不罵我還安慰我,可我想我是沒資格。你應該知道那個名字代表了什麽,所以我不希望你辱沒了它。現金這個時代,與以往是不同的,大人物們(注3)頻頻出現,似乎在為什麽忙碌著。雖然我也要為一些東西忙碌,但畢竟上不了台麵。帝楓說:‘不欲辱之,先壯其身。’(注4)我希望你能。”


    他又看了眼琮,揮了揮衣袖,說:“你走吧,別指望我們庇護你。走好你自己的路。”


    琮點了點頭,退後兩步,端正態度,說道:“長者先行。”


    公孫歎口氣,由少女扶著向城中去了。


    琮目送他們離開,品味著公孫的傳音:


    “你和軒轅有相似之處,我相信你秉性是好的。道從來無法傳授,必須你親身去體悟。帝楓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是農皇弟子,雖然隻有四人知道但已經必須擔負起責任。師兄,公孫。”


    琮明白,這是公孫承認了有他這樣一個師弟的存在。


    但越是獲得的多,也越是付出的多,這是亙古不變的定理。


    “那麽,去蘇府。”琮打定主意,直接前往蘇府。


    蘇氏先輩,建國功臣,位列征東大將軍,封昆山郡王,後上奏去王號。


    終老昆山,諡曰忠武,高祖為之綴朝三日,親題“忠武蘇府”匾,並命以王禮葬之,複王號“昆山郡王”,加贈大司空。


    琮知道蘇府在哪裏,因為他還是刺客的時候來過昆山。


    蘇府的位置很好,就建在昆山城北,府門開向南。


    琮打聽到蘇萬裏有一個愛好,就是在每月的十五日到“萍逢院”聽曲。


    萍逢院這名字有出處,是帝楓的“萍水相逢即是緣”。


    當年琮刺殺昆山郡太守,曾在萍逢院休歇――大概是兩年前,當時倡女之優者是叫曹和,隻不知現如今是否還是她。


    轉了兩三條街,琮看見那熟悉的牌匾,不禁哼唱道:“萍水相逢,緣來緣空,一醉都入夢……”


    萍逢院門前恰站了一位婦人,身著錦緞,聽這曲子,似乎歡喜又似乎悲傷,開口說道:“莫看小哥你小,竟是咱萍逢院的老客。可我卻為何沒見過你?”


    琮識得這婦人。這婦人是萍逢院諸多倡女口中的“阿娘”。


    他笑道:“萍逢院日接千萬客,曲娘又哪裏能一一識得?”


    曲娘是婦人在客人口中的名字。


    曲娘輕輕歎道:“你話是不錯。可聽你口中曲子,似乎是我曹姑娘唱的。可你是無緣見她了。”


    琮興趣起來,向曲娘問道:“曲娘這話我可不懂,萍逢院如何無緣?”


    曲娘目欲垂淚,輕輕幽幽地訴說道:“這萍逢院裏姑娘――你們口中的倡女,雖然與我並無血肉之親,但其中自是有情義的。可我許了世人,隻要贖金一到,即可領了心儀姑娘。我的曹姑娘,前些日子就被人贖了去了。”


    說著就將哭起來,但她是風浪裏過來的,並沒有真哭出來,可悲傷卻是爬在臉上。


    琮這下無心笑了,勸慰道:“曲娘放寬心,盼著曹姑娘得了富貴、享了平安你不也開心嗎?”


    經他一說,曲娘更生出了愁緒:“你是不知,贖了我的曹姑娘的可不是好人!”


    “是誰?”琮一愣,有些意想不到。


    “就是那‘草菅人命’蘇萬裏。我的曹姑娘隨他,享不了福的!”


    “是他!”琮更是吃驚,“怎麽便會是他?”


    遲早我是要殺他的,可要苦了曹姑娘了。


    忽然有箏聲自萍逢院裏飛出,有兩句詩可以道出:“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琮便止了雜念,向曲娘問道:“不知這彈箏的是院內哪位姑娘?”


    曲娘愁容稍解,臉上略迴轉了些笑意:“是我家寶兒姑娘。”


    卻又一歎:“寶兒姑娘是個可憐人,雖然天生麗質,奈何無父無母,又沒了原本記憶,隻留下一手彈箏技藝。幸而遇到了我,讓她在萍逢院安頓下來,要不然,還不定怎樣呢!”


    “曲娘也是好心人。”琮讚歎了聲,隨同曲娘輕聲慢步踏入萍逢院。


    世道如此,奈之何?


    天生麗質,有誰憐?


    看慣,看不慣。


    依然如是。


    縱大帝亦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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