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蕭瑟。


    先天郡的秋是來得極晚的,要到八月,十月初便進了冬。但它的秋有種“不來則已,一來驚人”(注1)的勢頭,仿佛不是入了秋,而是掀起了夏季的風暴。


    於是,這個秋被人們叫做“瘋秋”,所以有了“先天瘋秋,非兵莫留”的民謠。


    皇後失蹤的事在秦國還是秘密,但陳佑、伏白和蘇清舟的調任卻是人盡皆知的。


    王歸民的《釋因書》中說:“陳太守清正廉明,遷西原後功高勞苦,於是擢為征東將軍,賜號‘扶忠’……伏侍郎有意外官,上念其勞苦,出為先天郡太守,享尚書禮製……蘇將軍聞有賊入西原,辭而往,上甚嘉其意……”(注2)


    因為王歸民的聲望,百姓選擇相信他。


    但這種信任沒有獲得、也永遠得不到任何迴報。


    先天城早已空了,城裏剩下的隻有幾萬駐軍。


    其實,連駐軍也是不願意在這裏的。


    陳佑正在為自己義女的事煩惱,卻忽然聽到兵卒來報:“稟將軍,刑部尚書王大人來訪。”


    “快請……不,我親自去。”陳佑迎著風,金甲響動,行動間若狂蟒出穴,急速而給人危機之感。


    到了大門,就看見長袍獵獵舞動而臉色淡然的王知貧。


    陳佑當先說道:“多年不見,王兄一如當年啊!”


    王知貧輕笑起來,與陳佑伸過來的手握在一處,說道:“當年你還是兵部尚書,理事極清,連我家老爺子都說:‘恨陳兵部未生我家,斯世憾難消。’(注3)你卻因了你那不成器孩子,便到西原當太守,倒也是苦了你呀!”


    陳佑扶住王知貧胳膊,把他往將軍府裏邀,邊走邊笑道:“到底是自己孩子,父親自要為孩子擔著。但那孩子前些日子歸了天,我悲也喜。悲自己骨肉是真沒了,一點兒沒剩;喜是他終於解脫了。”


    “你倒看得明白。”王知貧笑道,“這次我卻是受了人的托來告訴你些事。”


    陳佑半是好奇半是警惕,但還是在臉上堆起十二分的笑,問道:“不知是誰竟能勞動王兄親自來這邊鄙之地?”


    王知貧暢懷一笑,道:“自然是個極傳奇人物,就前些日子封神的那位。”


    “段太尉?”陳佑預感事情不妙,知道來者不善,收起笑容,想要鬆開抓著王知貧的手。


    但是,太遲了。


    王知貧歎息一聲,身上青光一閃,消散了陳佑所有的力量。


    他說道:“陳佑,雖說你隱瞞著你的實力,但你忘了,我比你早八年進入這個境界,且八年來並非一無所獲。我是見了段逸之,也是聽了他的話才想要除掉你。”


    “為什麽?”陳佑想不明白,卻又有些明白。


    “你還不明白嗎?”王知貧深深歎了口氣,頓住腳步,麵向陳佑,“你向來是支持四位老爺子的,但我不是。我是開興宗弟子,我要放眼天下。我想,有沒有可能,讓大秦成為淨土之一,甚至,淨土之首?自我進入開興宗,我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思考了這麽些年,還是沒得出個答案。所以我想,不妨跟段逸之走一走。我是覺得這是與虎謀皮,然而人家是我前麵的傳奇,還是我的嶽父,自然是不能反對的。”


    “你為何不馬上殺了我?你是在羞辱我嗎?”陳佑怒聲問道,怒目圓睜,怒氣騰騰,怒發衝冠。


    “我也不想,但段逸之非要我告訴你事實不可,也許是不想你這麽安生的死了。”王知貧無奈地笑著搖搖頭,沉沉地歎了一口氣,“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或者說,事實。要從很多年前說起。應該是我三十六歲那年,你的夫人生了第一個孩子,取名叫做陳青池。然而,出生僅四個月的陳青池忽然失蹤,你的夫人因此病故。同樣是那一年,伏白有了一個兒子,取名叫伏子糾,同樣失蹤了。一年後,你的第二任夫人為你生下了陳青潭,之後,你撿到了陳淵。因為陳淵很像陳青池,但你不愛他,覺得可能是因為陳淵的存在而導致了你失去陳青池和夫人。但你不知道的是,陳淵就是陳青池。某位正神封印了陳青池的生機,等你撿到他後,又有另外一位正神影響了你的情緒。你剛剛說:‘到底是自己孩子’,雖不真心,卻也是說對了。”


    陳佑此時已恨不得把王知貧生吞活剝,麵目猙獰,比野獸還要野獸。


    “至於伏子糾……”王知貧有些悲傷地笑了笑,“我養了他這麽多年,雖然對他不好,但也還算不錯,沒想讓他死。到今天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


    “說的真好!”空中響起掌聲,一片陰影落在王知貧身側。


    但王知貧沒有驚訝。


    他用手遮住陽光,抬頭去看,見到一位身披錦緞的大官人立在半空,麵皮不見得多麽猙獰,但王知貧可以想象到他心中的怒火能燃燒到怎樣的程度,畢竟他也是受害者。


    “過去的事,何必那麽執著?”王知貧不知是向誰說,但他是看著伏白說的。


    伏白卻不想讓這件事就這麽過去。


    他腳一踏,罡風下旋,卷向王知貧。


    他知道這樣做沒有用,所以他的身子便隨著風降了下去。


    “風定雲墨色。”(注4)將軍府裏的風竟忽然停了,烏雲下壓,看起來極是詭異。


    府外的士卒們當然發現了這種情況,可他們被一種難言的力量阻擋在外,便是集合了許多通靈境界的高手也還是不行。


    伏白了解王知貧手段,便一刀擎起,散了烏雲。


    然後刀刃下壓,直向王知貧頭顱去。


    “秋高風怒號。”(注5)


    狂風再起,似乎在隨著王知貧的心跳變幻。


    這種有韻律、仿若天成的音樂,是能夠讓人歡喜的。


    然而伏白歡喜不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王知貧。


    狂風撕扯著他的衣服,撩動他的頭發,竟讓他有了飄逸之感。


    但這飄逸並不長久,伏白周身激蕩起無盡靈氣,顯示他已踏入上善境界多年。


    王知貧卻略帶譏諷地笑了起來,輕輕念道:“大棚同風起。”


    伏白明白處境兇險,牙關緊咬,自損心血,強行將自己提升到聖人層次。


    他以為這下殺王知貧該綽綽有餘,他錯了,錯的很離譜!


    他依舊看不透王知貧,看不透……


    “我說過,過去的事,何必那麽執著?但你不懂。”王知貧輕輕歎息,憐憫地看了眼陳佑,“我王知貧何嚐沒有被神靈算計?隻是我看透了啊……也許吧……”


    他的話很傷感,讓天地隨同悲傷地號叫,長風化作大鵬從九霄而落。


    先天城化作了灰燼,隻在王知貧一念之間。


    這片土地上,便隻剩下了三個人。


    伏白看著王知貧,落寞一歎,但還是把刀揮向了他那一時代的傳奇。


    傳奇結局是破滅。


    但很顯然,伏白促成不了事實。


    所以他死了,死在傳奇手下。


    沒有屍身,沒有血腥,伏白消散在空中,也許化作了天地間的靈氣,也許化作了一粒塵埃。


    然後王知貧把目光投向了陳佑,輕聲說道:“從今,這世上,便會是,無佑有貧!”


    狂風大作,卷散了陳佑的身體,連慘叫也未曾讓他留下。


    “來世,莫與我為敵……”


    聲音消散人已逝。


    死神現出了身影,右手一握,已有千百道魂魄由地麵升起。


    忽然,一道門於空中浮現,無比的威壓幾乎要碾碎死神的靈魂。


    一道聲音由門內傳出:“你這偽帝,我且問你,荒皇姚楓可在此處?”


    “在的,前些日子剛走。”死神不敢怠慢,連忙答道。


    “說在,又說剛走,莫不是你在騙我?”聲音剛含了怒氣,死神已被碾壓在地。


    他跪伏著,體驗這屈辱的姿勢。


    那聲音繼續說道:“你這樣的人也配認識荒皇?”


    “你既然知道如此,何必要問他?”另一個聲音嘲諷地笑道。


    “我這不是著急要盡快完成無名皇交代的任務嗎?”


    門消散了,虛帝透影繼而顯現,自言自語道:“找荒皇?當年荒皇來這裏是為了找自己妻子的來世之身。現在他找到了,又怎麽可能放棄自己的妻子而重返帝界?”


    “道皇,你廢話可真多。”帝楓的聲音遙遙傳來。


    “這次來了兩個年輕人,後麵又不知道會有誰來找呢!”虛帝笑道,“前些日子,我去探望你的家人,他們都很好。你有個孫兒很成器,已經是大帝修為了。”


    “你不是也沒有迴帝界嗎?無名皇的事難道我一個人就能辦成?”帝楓苦笑。


    虛帝沉默不語,片刻後,啟口說道:“當初我拜訪輪迴皇,輪迴皇對我說:‘初代皇許是未死,他是圓了些願,但是不忍離開的。’最後成全了誰,還是未可知。”


    帝楓道:“既然初代皇創造出的東西還存在,且依舊有靈性,豈會不救初代皇?”


    虛帝長歎,右手一揮,死神化成灰燼。


    帝影消散。


    遙遠的中陸,死亡法殿大亂。


    似乎是亂世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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