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的談話之後,阿蠻便不再強求於她,每日依舊是陪著去跟洛英說說話——大抵是因為見到了好友的關係,她的精神分外足,每天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加上介琰調理得當,眼看著麵上漸漸豐腴迴來。


    大家都高興的很,最開心的,莫過於周行了。


    他每日衣不解帶的在身邊伺候,為了方便直接睡在她腳下。洛英隻要咳嗽一聲便如臨大敵,一個鷂子翻身從地上一躍而起,行雲流水的做著一切。


    連介琰這樣挑剔的人都說:這傻大個兒人雖然愣了點,不過心心腸卻是好的。連師父那樣的紈絝見了,也歎息著將女兒交到他手上。


    阿蠻也覺得是。


    當年她反對洛英和周行在一起,是覺得越國一行中,他的所作所為是不配她的。卻從未想過衛瑄對於自己,更要過分。如今周行卻突破了一切的桎梏,強行留在洛英身邊,如此看來,也算是良人了。


    和介琰的談話,卻有了不一樣的突破。


    “你身上的毒,我是知道的。”


    那日的月朗星疏,碩大的銀盤熠熠生輝,柔和的光芒映照在他眉間,整個人看的平添幾分無奈之色。


    “所以我才叫你每日吃那些藥丸,用來對抗毒藥。隻不過餘毒可能清除不掉,所以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介琰瞧上去有些為難,望著阿蠻:“你,介意嗎?”


    怎麽會不介意呢?


    但凡女子,怎會有不愛美的。可阿蠻自從知道了夢姬的故事之後,隱約的心底,已經有了答案。


    她定然是不想叫自己如同夢姬一般,輾轉於男人之間,半生飄零,紅顏薄命,才會對自己這般。一個能靠近自己,且叫她不設防的人,答案是誰,唿之欲出。


    看她沒有說話,介琰也有些忐忑,仔細斟酌了話語,小心翼翼道:“怎麽說呢,她也是為你好。這藥是毒,可也不會對你身子造成虧損,為的隻是遮去容顏。阿蠻,你或許不知道,在這亂世之中,女子生的太美並不是一件好事。過猶不及啊。”


    “夢姬就是前車之鑒,所以,怕我走上她一樣的老路,秦嬸才會將藥放在桃花糕中,對嗎?"阿蠻微微綻開唇角,語速很慢,卻異常堅定:”師父,你敢篤定讓我吃下去,是因為知道秦嬸就是當年陪在夢姬身邊的秦月,放心她壓根不會傷害我。“


    介琰目瞪口呆,跟見了鬼一樣望著她。


    好半天,才支支吾吾:“誰,誰告訴你的。”而忽然警覺:“你見到秦月了?是她說的?”


    阿蠻搖頭:“知道身體內有餘毒之後,當時過於傷心,有種被全天下背叛和拋棄的錯覺。可後來仔細想了,才覺出不對。”


    “您大可不必給我下毒,直接將我丟棄殺死便是,何必大費周章。而秦嬸每日對我照顧有加,在我心中她如同母親一般,更是不會懷疑。直到我想起京城遇到她時的情景。”


    “她說在旁人家幫傭,卻又不叫我去找她。我記得當年,她也是說因為看中了師父的美貌才追去碧山,可恨奇怪,這些年來,她卻在山腳下住著,沒有絲毫動靜,連做的食物也都是我愛的,若真是愛慕您的話,應該去討好您才是。”


    介琰聽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同時心驚這個小丫頭居然在那時就埋下了懷疑的種子。


    阿蠻借著道:“還有一件事,我曾經在布莊內,有一個十分奇怪的掌櫃,要贈與我價值十斤的香雲紗。可我們素未相識,他為何要重金相贈?”


    介琰涼涼道:“沒準是喜歡你唄,家裏有你一樣大的孫女也不一定,老人家嘛,你懂得。”


    “師父。”阿蠻笑了,目中閃過一絲狡黠:“我好像並未透露那老人家的年齡啊。”


    糟糕!


    介琰臉上的神色一僵,冷哼一聲:“你該不會是懷疑我吧。”


    “以師父的性格,嫉惡如仇不說,卻也不是個容人欺瞞的。為何能耐得住性子,讓秦嬸對我用毒之後,再為我解毒呢?”


    介琰被噎的說不出話來,麵紅耳赤的,幹脆耍無賴:“山上那麽無聊,我就是證明一下自己的醫術,不行嗎?”


    阿蠻一笑,卻有一種你願意怎麽說就怎麽說吧的錯覺,就好像一個寬容的長輩在看無理取鬧的小輩一樣。


    介琰發誓,他這輩子沒這麽憋屈過。就連當年被師父逐出去都沒有這種窩囊的感覺。


    偏生他這小徒弟還是個不省心的,要一條條將他的罪狀都梳理清楚呢。


    “後來我去探聽,那掌櫃的原來是周人,而且還是在王室侍候過的。店小二說過,他有一個喜歡的繡娘,可這人才出現在朝歌沒多久。我算過日子,竟然是跟我前後腳。”


    說道這人兒,戛然而止,一雙眼睛噙著笑望著介琰。


    他被看的心虛,嘟囔道:”那又如何,周人那麽多,誰說不能來陳衛了。再說,這朝歌城每日來來往往,不下百人,還能各個都與你有關了。臉真大!“


    “是啊,於是我便帶著洛英去做衣裳。”


    阿蠻笑了:“師父,我從小到大的衣裳,都是秦嬸縫製的。相同的針腳,我卻是不會看錯的。”


    這孩子!


    介琰已經是一身冷汗了,生怕她往下挖的更多,急忙道:“你既然知道她是秦月,也定當明白在她心目中,你何其重要。給你喂藥,不過是她怕你重蹈夢姬的覆轍。阿蠻,其實她也很苦,不求你原諒她,隻是這件事作罷吧,你身體裏的餘毒,我瞧著也清的差不多了,我再為你施針數月,定然會將其餘的毒性都清掉的。”


    阿蠻卻搖頭:“師父您也說了,在她心中,我何其重要。我為主,她為奴,那麽,是什麽樣的膽量敢叫她給我下毒呢。”


    介琰已經是滿頭大汗了,這會兒再也不跟方才一樣吊兒郎當。收起了漫不經心的樣子,不住的擦拭額前的汗珠:“不是說了嘛,她有些自以為是了,以為這麽便是為你好。”


    “師父。”


    阿蠻不想再跟他猜啞謎,直接將話題引到他身上:“衛瑄來碧山,你為何答應讓我下山。”


    介琰剛要說話,她便直接阻止:“別說因為他是衛國公子,師父你向來不懼權貴,宋國鄭國未滅之前,你連人家國君都趕過,何況一公子。”


    見瞞她不過,介琰支支吾吾:“那個,那個什麽,你不是總想著下山,我便叫你下去轉轉。”


    說道這兒,又想起衛瑄那行為,不禁一拍大腿,憤憤道:“早知道那小子居然一肚子壞水,怎麽我也不會叫你下去的。”


    提起衛瑄,阿蠻不禁沉默。


    這個人,她現在已經不再喜歡。然曾經留下的傷痛,卻仍然留在心間,雖然結疤,可是用力戳它,還是會隱隱作痛。


    阿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徹底忘懷,就如同不知,她執意往下問的話,會不會有讓人更加難以承受的真相顯露。


    可她已經不想再承受被人期盼的滋味了。


    雖然知道血淋淋的真相總是叫人難以麵對,可蒙在鼓裏後拆穿的謊言更叫人難以承受。


    於是,她揚起小臉,一雙嫵媚動人的眸子定定的望著介琰。


    他被看的有些發慌,這才發現,原來記憶中的那個小徒弟,居然已經出落成這般模樣。從前他便知道,若是褪去了繭後,她一定會很美。卻不想,是這般動人心魄。


    她的美,和夢姬那種叫人憐惜的不一。是帶著一絲侵略壓迫的,特別是從前這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染上一層嫵媚之後,更是叫人不敢直視。


    怕看久了,心神都被攝去。


    介琰不大自在,將視線轉向一邊,卻聽到阿蠻一字一頓問道:“所以師父這次下山見的故人,就是夢姬吧。”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楚的送入他耳中,直達心間。


    介琰身子一僵,迅速的轉過頭,不可置信的望著阿蠻。


    見他這副樣子,阿蠻忽然調皮一笑:”原本隻有三分把握,如今見了您這樣,倒是有了十足的信心。“


    “夢姬還活著吧。”


    她的唇角含著笑,在說夢姬的時候,好似在說一個陌生人。可眼底的柔色又是騙不了人的,一時間,介琰也糊塗了。


    好在他很快就斂了心神,垂下眼簾,漠然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可是若你說的是陳國的那位夢姬,早在許多年前就已經死了,死在陳華宮的那一場大火中。世人皆知,你可以隨意探聽。“


    “嗯。”阿蠻接過話頭:“世人皆知,陳華宮的一場大火,燒死了傾國傾城之姿的夢姬,也燒死了她唯一的女兒。可是師父。”


    阿蠻伸開廣袖,歪了歪腦袋,像小時候那般,眼神裏帶著不解:“我如今,不是好好的站在你麵前嗎?”


    這般熟稔的動作,一時間好似穿越時空,將他帶到了從前。


    那時候,阿蠻也是一樣,有不明白的事情,總是歪著個腦袋,跟她們門口養的那隻狗一樣,憨厚極了。


    可她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單純的小丫頭了。


    現在的她,心思縝密。恐怖到介琰都不敢在她麵前隨意說話——感覺自己好像隨時都會跌落她挖的陷阱之中。


    於是,介琰選擇了沉默。


    對此阿蠻倒是無所謂。


    自幼生活了那麽多年,兩人熟悉到介琰一個眼神,她便知道了他心中所想。是真是假,都騙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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