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項專利申報,還有兩個科研項目都處在最忙的收尾期。除此之外,院裏論文初審周遠清也叫了他參與,還要他重新梳理一遍畢業論文,爭取能在答辯過後同步投到國外權威期刊上發表。考慮到事情太多,分身乏術,老教授那段時間把顧翌安科裏的工作都給停了,就為讓他專心準備畢業。忙成這樣,魏廷升每次查房會診,顧翌安總能及時趕到,結束後還會跟到辦公室,跟魏廷升討論俞澤平的治療方案。手術前一天,魏廷升循例到病房給俞澤平做檢查。沈梅英和俞銳當時也在,魏廷升站在藍色擋簾旁邊,身後跟著兩名護士還有負責管床的主治醫。北城四月陰雨綿綿,那天下著雨,顧翌安學院有事來得晚。他傘都沒拿,趕著時間一路跑過來。進門的時候,他發梢和肩背都淋濕了,身上浸著一陣濕潤的潮氣,額頭混著水和汗,被屋裏明亮的光線照著,隱約還能看到清瑩的水珠。魏廷升查房完正準備要走,一見顧翌安,當即爽朗地笑了笑,指著顧翌安衝身旁眾人打趣道:“你們看看,這小子每天定時定點兒地往這兒跑,我看他啊,都快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姓顧,還是姓俞了。”魏廷升說話的語氣隨和,笑意也都堆在臉上,聽著就像是隨口開了句玩笑。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其他人連聲附和,沈梅英卻神色微變,俞銳站在床頭,調整輸液管的動作一頓,連病床上的俞澤平都跟著動了動腦袋,抬眼看向門口。氣氛微妙,顧翌安幾不可察地斂了下眉,接話道:“魏叔您就別開我玩笑了。”他邊說邊用眼神向魏廷升求饒,魏廷升於是笑笑,收了話頭。不過既然說到這個份兒上,魏廷升也就沒打算就此作罷。一群人走出病房沒兩步,魏廷升單獨把顧翌安叫到旁邊,直截了當問他:“你一直不肯迴美國,是不是是因為那個叫俞銳的小男孩兒?”顧翌安一怔,而後說:“跟他無關,是我自己想留下來的。”“你當我好糊弄呢?”魏廷升給他聽笑了,“我有眼睛會看,要不是他,你能找到我那兒去?”魏廷升微頓兩秒,又道:“你倆的事,伯琛早就跟我說過了。”顧翌安沒說話,倆人就站在走廊,周圍一片嘈雜,來往都是醫護和患者家屬,顧翌安不太想聊這些。魏廷升壓低音量,靠近:“我可提醒你,以他父親現在的情況,就算手術成功了,未來幾年也要持續不斷的放化療,能不能恢複尚未可知,你可別告訴我你打算一直守在這裏,連家都不迴了?”“當然不是。”顧翌安皺眉否認,“我迴不迴家,跟我畢業留在北城,這是兩件事。”“翌安!”魏廷升沉聲叫他,語氣態度也嚴肅起來。別說他和顧伯琛自小認識,單就顧翌安而言,那也是他從小看著長大,跟親生的差不多,就不可能放著不管,任由顧翌安無視自己的前途未來,就這麽任性胡亂。他張口還想再勸,顧翌安卻突然叫了聲俞銳,魏廷升轉過頭,三步之遙,俞銳拎著水壺路過,笑笑說:“我去打點熱水,你們先聊。”魏廷升略顯尷尬,還沒作出反應,顧翌安人已經追了過去,臨走前還不忘丟給他一句:“魏叔,明天手術就拜托你了。”走廊盡頭就是水房,旁邊窗戶沒關,雨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襯得室內白牆和燈光慘白一片,甚至有些刺眼。俞銳停在窗前站了會兒,之後轉身邁進水房,打開壺蓋,擰動水龍頭。熱水垂直而下,壺口漸漸氤氳出熱汽,升騰起來,漫出薄薄一層白霧,俞銳眼神放空,視線正對這層白霧發呆。沒過一會兒,顧翌安走過來,停在身後叫了他一聲。俞銳怔然一瞬,轉過頭,與此同時,他胳膊往旁偏了偏,滾燙的熱水頓時全澆在他手背上,水壺瞬間摔落在地。“燙到哪兒了?嚴不嚴重?給我看看。”顧翌安急忙靠進,想要抓過他的手檢查傷勢,俞銳卻用另隻手捂住手背,側過身沒讓他碰。“沒事,不嚴重。”他垂下眼說。顧翌安皺眉看著他。倆人就這麽麵對麵站著,沉默對峙。水房常有人來,病人家屬進進出出,看到他倆總會好奇地瞟上幾眼,不多時,清潔阿姨走進來,拎著拖把打算清理一地水漬。顧翌安屈身撿起水壺,順道跟阿姨說了聲抱歉。等阿姨清理完畢,人走以後,顧翌安歎息一聲問:“都聽到了?”眼睫下方,俞銳眸光微動。顧翌安抬手貼上俞銳胳膊,隔著衣服堅硬的布料,輕撫摩挲著,安慰道:“別想太多,你在這裏,我哪兒都不會去。”俞銳動了一下,抬頭說:“翌哥,這是我的責任,不是你的。”“什麽你的我的?”顧翌安笑笑,沒當迴事,還曲指彈了彈俞銳額頭,“這會兒倒跟我分得挺清楚,你都是我的。”“我是認真的。”唇角繃直抿緊,俞銳低聲重複道:“我是認真的,翌哥...”“你想說什麽?”顧翌安斂起笑意。原本他倆最早的身高差了近十公分,但這幾年俞銳抽條拔節,早已從少年長成青年,差距也隨之縮小。加上此時麵對麵站著,俞銳踩在水槽前方的水泥台階上,倆人目光相對,俞銳於是直視著顧翌安問:“霍頓和斯科特研究所的邀請,你都拒了是嗎?”“你怎麽知道?”顧翌安微怔,蹙了蹙眉,表情透著些許不悅。關於這件事,顧翌安並不希望俞銳知道。這陣子因為俞澤平生病,俞銳每天二十四小時駐守在醫院,人都憔悴消瘦了許多,顧翌安一直瞞著沒提,連身邊知情的人也不讓透露。“是因為我才拒的嗎?”俞銳固執追問。顧翌安避而不答地看著他,之後緩和語氣說:“也不是多大的事,過兩年再去也是一樣,等到時候你畢業了,我們還能一起過去。”“如果兩年後”俞銳頓了頓,下巴壓低,深吸兩口氣,“如果兩年後,我不能跟你一起出去呢?”撇開別的因素不談,魏廷升有句話說的沒錯,以目前的情況,就算手術成功了,俞澤平是否能夠安然恢複尚未可知,顧翌安歎口氣,握著他手腕又道:“那就再等等,三年或者五年,以後總是有機會的。”表情凝固一瞬,俞銳再度掙開手,轉身背對顧翌安,將目光投向前方的玻璃窗外:“如果三年後不行,五年後也不行呢?”顧翌安一時無言,沒出聲。“如果...”嗓子緊得難受,俞銳吞咽好幾次才艱澀開口,話中帶刺,“如果我就不打算跟你出國呢?你難道打算被我綁死在這裏嗎?”“那你想怎麽樣?”顧翌安嗓音陡然下沉。因為不想再額外施加給俞銳任何壓力,顧翌安始終溫和語氣,耐著性子安慰,但俞銳最後一句話出來,顧翌安頓時沒壓住火。他們前後相對,俞銳並不能看清顧翌安的表情,但身後灼熱的目光仿佛一眼就能將他穿透。握在手背上的手漸漸收力,俞銳咬住牙關,默然片刻道:“我不想你為我放棄翌哥...這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顧翌安沒說話,臉色卻愈發難看。這些年受顧翌安的影響,俞銳雖然還是那隻倔強帶刺的刺蝟,但脾氣秉性明顯收斂,早就不再像十七八歲時那樣,動不動跟人起衝突。尤其他倔起來的脾氣,和滿身尖銳的刺,無論衝向誰,始終都不曾向今天這樣直直地紮向顧翌安。之後他倆陷入無聲僵持狀態,誰都沒說話,俞銳依舊握著燙傷的手背,抬眼望向窗外,顧翌安就站在他背後,動也沒動地看著他。進出打水的人往來不斷,連清潔阿姨都都去而複返,看到他倆還在都愣了,目光忍不住在倆人身上逡巡了好幾遭。許久沉默,顧翌安出聲在身後說了句:“這件事我已經決定了,我留下不是因為你,你不用顧及這些,一切等俞院長病好以後再說。”俞銳沒應,直到身後腳步聲漸遠,他才泄力般沉下肩,鬆開手,撐在水槽邊緣。燙傷的手背紅了一大塊,大概是剛才太過用力,握得太緊,指甲不知何時嵌進了皮肉,留下幾道滲血的印子。俞銳抿唇垂下眼,眼神近乎麻木地看著那隻手,好似失了痛覺一般,完全感覺不到疼。他站了許久,拿上水壺,重新打了熱水迴去。剛進病房,沈梅英立馬從床邊椅子上起身,目光從他臉上一掃而過,很快落到他燙傷的手背上。“打個水怎麽也這麽不小心?燙得嚴不嚴重啊?”沈梅英繞過床尾走近,麵露擔憂問道。“沒事,不嚴重。”俞銳側身沒讓沈梅英多看,走到床頭,將水壺放在矮櫃上。沈梅英歎口氣,跟在背後,遞給他一管藥膏:“擦擦吧。”“燙傷膏?”俞銳一愣,抬起眼,“哪兒來的?”“翌安給的,他說你燙傷了,剛特意拿過來的。”沈梅英說著就將藥膏塞他手上。俞銳攤著手,立在原地,嘴唇翕動,鼻間猛地一酸,心髒也隨之縮緊,連先前燙傷毫無知覺的手背,突然之間也開始火辣辣地疼起來。手術過後,俞澤平恢複得並不太好,整個人都懨懨的。因為不能進食,他鼻子上一直插著鼻管,說話有氣無力,像是一夜之間就老了,連頭發都跟著白了許多。水房對話過後,俞銳白天黑夜不是加班就是在他爸這裏守著,睡也睡在值班室,基本沒再迴過杏林苑。顧翌安除了偶爾到病房探病,平時都在學校,也不常來東院。性格使然,他倆一個倔,一個傲,以至於每次爭執,總會持續冷戰到俞銳忍不住了主動跑去認錯道歉。但這迴顯然不太一樣,半個月過去,俞銳至今也沒低頭,連消息都很少迴,電話也不怎麽接。某天晚上,顧翌安身心俱疲迴到家,獨自坐在沙發上,對著空曠的客廳發了會兒呆,最後到底是沒忍住,匆忙拿了一袋黃皮紙包的文件,徑直就去了東院。他在兒科那邊沒找到人,問了一圈,同期的實習生跟他說,俞銳今天晚上沒排班,人好像去了普外。顧翌安轉身就往樓下走,剛出電梯,迎麵正好跟普外實習的蘇晏撞上,顧翌安停住腳步,問他:“俞銳在這兒嗎?”蘇晏稍許遲疑,說:“銳哥在值班室休息。”他動了動嘴唇,本想再說點什麽,顧翌安沒注意,點頭道謝已然繞開他,大步邁向值班室,轉動門把,走了進去。屋裏沒開燈,隻窗外透進一點清輝月光。東院值班室通常都是上下鋪,借著外麵滲進的微弱光線,顧翌安看到俞銳縮在下鋪床上,身上穿著皺皺巴巴的洗手服,頭歪向窗外,眉心微擰著。關了門,顧翌安放輕動作走過去,在床邊位置坐下。他注視著眼前朝思暮想的人,眼窩輪廓變深了,眉眼間也滿是倦意,下巴上冒出一層淺淺的清茬。顧翌安心裏猛然一緊,緩緩抬手,指尖從俞銳額角輕柔滑過。許是他手指溫度冰涼,觸感明顯,俞銳睜開眼,惺忪片刻,微啞著嗓子叫了聲:“翌哥?”“吵醒你了?”顧翌安收迴手。“沒有,睡得不熟。”俞銳撐著床沿坐起來,搖了搖頭,很快又問,“這麽晚,你怎麽過來了?”顧翌安將手裏那袋文件遞給他:“陳放寄了份文件到杏林苑,好像是給你的檢查報告,我在家沒什麽事,順便就幫你拿過來了。”文件落在手裏,俞銳沒說話,顧翌安狐疑著又問:“陳放不是在寧安嗎?怎麽會突然給你寄檢查報告?”俞銳心頭一跳,驀地抬起頭,但很快又避開顧翌安視線,掀開被子翻身下床,看似鎮定地將文件放到旁邊矮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