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被大片白色罩住,趙東懵了半天追過來,俞銳彼時已經衝到馬路邊招手攔下一輛黑摩托,單腿跨上後座讓司機送他去機場。趕在司機發車前,趙東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俞銳胳膊問:“不是,什麽情況啊這是?天都快黑了,你去什麽機場?”“我爸出事了,我得立刻趕迴去。”俞銳沒功夫細說,匆忙扔下一句“先走了,迴頭記得幫我把行李帶上”便招唿司機出發。趙東瞪著大眼珠子還在發懵,摩托司機擰動把手,油門沉悶地‘轟隆’兩聲,沿著七拐八彎的黃土路迅速絕塵而去。這些年俞銳其實少有坐飛機。他暈機很嚴重,每迴坐飛機都會反胃惡心,還會耳鳴。遇上距離遠飛行時間長的話,撐不到一半俞銳就得嘔吐腹瀉,哪怕提前吃了暈機藥勉強趕到目的地,之後也得休息大半天才能緩過來。但沈梅英一個電話過來,俞銳根本顧不上想這些,連機票都是他在路上匆忙打電話預定的。直飛北城的航班沒有了,最快也隻能先飛寧安再轉機。趕著怕誤了登機,別說暈機藥了,他連晚飯都沒吃,水都沒功夫喝一口。黑摩托隻能送到市區上不了高速,俞銳半路下車重新打上出租,一路催促司機踩著最高限速開。因為不熟悉這邊機場,安檢進去俞銳還在候機樓裏繞了半天,跑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才在最後幾分鍾趕上登機。藏區機場海拔高度有4300多米。也許是高反和暈機雙重因素疊加導致,從俞銳係好安全帶坐下開始,腦子就跟灌了鉛似的,又暈又沉。機上人多聒噪,周圍攀談說話聲不斷,但他始終聽不太真切,兩邊耳朵像是被一座巨大的玻璃罩給罩著,所有聲響似乎都離他很遠,聽起來不僅沉悶,耳朵裏還摻雜了一陣無法忽視的嗡鳴跟刺痛。起飛關機前,俞銳原想給顧翌安發條信息,但手機電量過低,他字都沒打完,呲花的屏幕突然一黑,徹底關機。事實上,顧翌安手機也沒電了。白天拍完照發給俞銳,顧翌安轉頭就被帶隊主任給叫走,臨時幫忙處理了一位剛從馬背上摔下來導致顱內出血的患者。等到他徹底忙完,外麵早已是星幕低垂,夜色漆黑。折騰一天,渾身沾滿幹涸的汙泥和血漬,顧翌安單手按著肩膀,轉著另邊胳膊走迴他們臨時搭建的簡易帳篷,從外套口袋翻出手機本想看眼信息,結果按半天才發現開不了機。他們目前所在這片牧區還沒通電,牧民們到了晚上用的都是煤油燈和蠟燭,手機要想充電,得後麵去到鎮裏才行。醫援隊伍去的地方大多偏遠落後,若非在同一個地方,顧翌安和俞銳也不是每天都能聯係。一方麵生活條件有限,另一方麵倆人忙起來也顧不上。顧翌安當時也沒太在意,收了手機,簡單洗漱了一下,重新換了身衣服,之後還被熱情的牧民叫過去吃了頓晚飯。草原更深露重,入夜以後氣溫驟減。忙碌一整天,吃完飯大家也都沒什麽事做,最後幹脆全擠到一張稍大的帳篷裏守著小火爐聊天。徐暮臨時有事來得晚還錯過了飯點兒,此時不知從哪裏拿了兩張青稞餅,正就著一杯牛奶填補肚子。顧翌安坐他右手邊,曲腿躬身,雙肘隨意抵著膝蓋,手上正拿著一根編織紅繩無聊地把玩。“這是什麽?”徐暮瞥了眼,奪到手裏。“沒什麽。”顧翌安手追過去要去拿,徐暮側開身子沒讓,還對著爐火明亮的光線舉起來,仔細瞧了瞧。這根紅繩是有好幾股細線編織而成,左右兩邊分別由一組細扣,和一組同心結首尾相連,寓意再明顯不過了。隻是捆綁交織的細線全都起了絨邊,縫隙間還有些黢黑的汙漬,看著有些舊,還有些髒,一點兒也不像是新的。“你撿來的?”徐暮扭頭問。“不是,”顧翌安頓了頓,“別人送的。”徐暮挑了下眉,“嘖嘖”兩聲道:“我以為這種小玩意兒隻有春心蕩漾的小女生才會買,沒想到我們的顧大校草居然也喜歡。”顧翌安拿走紅繩,沒理會他的揶揄,依舊將紅繩纏繞在指間,拇指指腹摩挲著那段同心結,視線也隨之落在上麵。這是上午一個問診的老爺爺送給他的,當時看診結束,對方麵帶愁容莫名其妙拉著他手腕講了半天,還塞給他這跟紅繩,硬要讓他收下。老爺爺年近九十,不會普通話,講的是藏語。那會兒站在顧翌安身後幫忙的小學弟,聽了半天一句沒聽懂,等人走了以後,耐不住好奇,於是伸著脖子問顧翌安對方說了些什麽。顧翌安拿著紅繩發呆,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沒什麽,就說了聲謝謝,讓我幫忙轉達給大家。”對方狐疑著“哦”了聲,心想藏語一句話要講這麽長嗎,他看那老爺子劈裏啪啦說了好半天,表情還挺嚴肅的,搞半天就一句謝謝?說起來有點迷信,那老爺子塞給顧翌安紅繩,跟他說的其實是:“把這個拿好,同心結不能斷,它會保佑你們逢兇化吉,圓圓滿滿的。”學醫的大多都是唯物主義者,信奉科學,不信神佛。但不知為何,自從聽了這句話,顧翌安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寧,連著今天一整晚,他右眼皮都在跳個不停,像是預感有什麽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他想了想,收好手繩,轉頭問徐暮:“手機帶了嗎?”徐暮轉頭看著他,“嗯”了聲。“借我用一下,我的沒電了。”顧翌安衝他伸手,掌心向上。徐暮咬著餅,長腿伸直,擰著身子從兜裏摸出手機,顧翌安接到手裏,按動鍵盤打開短信箱,直接輸入手機號給俞銳發了條消息過去。他倆周圍其實挺熱鬧的。帳篷裏人很多,醫大主動報名參加的學生,還有八院指派過來的青年醫生,接近三十號人半蹲半坐,守著火爐圍成了一個大圓圈。最近他們都在這片兒免費義診,有好客的牧民為表謝意,晚飯後特意跑迴去帶了幾瓶青稞酒過來,說是拿給大家嚐嚐味兒。青稞酒度數不低,不甚酒力的,喝著喝著就睡著了。還有幾個大大咧咧的男生頭次來青海,不太能聽懂這邊的藏語,兩杯下去,酒勁兒開始上頭,明明語言不通,還非拽著牧民老鄉跟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鬧著讓人現場教學藏語。徐暮在外麵基本不喝酒,顧翌安也沒喝。消息發出去以後,他一直無聊地轉著手機,時不時看眼屏幕,等著俞銳那頭的迴複。屋裏人多,搶著說話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哄笑聲不斷,他倆就在旁邊安靜地坐著,沒參與聊天,甚至全程都沒怎麽出過聲。別人鬧騰正歡的時候,徐暮用胳膊肘撞了一下顧翌安,之後“誒”了聲,問:“聽說,霍頓和斯科特那邊發來的邀請全都被你拒了?”帳篷不大,爐火燒得正旺,顧翌安被熱汽烤得有些犯困,怔然兩秒才偏過頭,低應了聲:“嗯。”徐暮拿著根木柴,順手丟進火爐裏:“不再考慮考慮嗎?”“不用。”迴應的話果決而幹脆,半點也不拖泥帶水,連片秒猶豫都沒有。徐暮拍了怕手上的木屑,再次斜眼瞥向顧翌安。“我已經考慮過了。”顧翌安迎上他的目光又道。意思是讓他不必再勸。徐暮歪頭挑起半邊眉。倆人就這麽側臉相對,半邊臉隱在火光暗處,半邊臉被烘烤得通紅,彼此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對峙,互不言語。其實徐暮根本就不打算勸,他倆認識這麽多年,顧翌安想好的事,哪是他隨便一句話就能勸迴來的。遑論這事兒還涉及到他們那位小師弟。他也就是閑得無聊,忽然想到這兒,順口多提了一嘴。但顧翌安這麽說完,徐暮反而來了興趣,跟著追問道:“你確定以後不後悔?這可是頂級科研學府,換別人估計想都不用想,鋪蓋卷兒一收,立馬就去了。”木柴燒得劈裏啪啦響,點點火星四處飛濺,落在衣服上很快就變成細小的灰黑色粉末,顧翌安曲指撣掉那點粉末,很輕地笑了聲。他沒迴,答案卻是不言而喻的,徐暮再度挑眉,而後笑著重重點了點頭,沒再多說。打從內心深處講,徐暮其實不太認可顧翌安的做法。但凡事情跟俞銳沾上邊,顧翌安總會一次次打破個人原則,做出許多衝動且不理性的決定。徐暮這個人,看起來懶散,對什麽都不太上心。事實上卻並不是。越是在意的東西,他越是會鬆弛有度地把控在自己手裏。無論如何他也做不出像顧翌安那樣全情投入,更不會付出如此昂貴的代價,隻為和一個人朝夕相處,日夜相伴。這實在太不像是顧翌安會做的事了,想法簡直天真到幼稚。何況情深不壽,是徐暮對感情一貫的看法。初戀之所以美好,那是因為有校園這座城堡守護著。真要離開這座象牙塔,很多問題接踵而至,矛盾,爭吵,隱忍或衝突,繼而在時間裏不斷消磨,最後相看兩厭,直至分開。人生幾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彼此之間捆綁得太緊,並不見得就是件好事。容易生變的機會實在太多了。而彼時,像他們這種年少相知相戀,看似純白無瑕的愛情,在現實的碰撞下隻會比虛無的肥皂泡更加容易幻滅。但這話說出來,多少就有點過界了。何況以顧翌安的聰明程度,以及他倆彼此之間的默契,就算徐暮一個字不說,顧翌安心裏何嚐不會清楚。點到為止即可,畢竟每個人在麵對取舍和兩難的時候,旁人誰也代替不了誰。晚上十點多,爐裏的柴火逐漸燒焦成碳,金色火苗也奄奄一息,大家聊了半天各自也都蓄起了困意,紛紛互道晚安散去。好幾個小時過去,俞銳依舊沒迴信息,迴去的路上,顧翌安用徐暮手機給俞銳打了通電話。電話那頭卻告訴他,用戶已關機。臨近午夜,室外氣溫接近零度,草原上彌漫著淡薄如霧的水汽,微微一點冷風吹在身上都帶著刺骨的寒氣。帳篷門口,掀簾的動作一頓,顧翌安握著電話愣在原地,徐暮跟他住一起,看他不動,縮著脖子在他身後推了一把說:“杵門口幹嘛,我都快凍死了。”顧翌安這才迴神進屋,將手機放迴到徐暮床上。“怎麽?小師弟還沒迴你消息?”徐暮扭頭看他一眼。顧翌安“嗯”了聲,眉心微蹙道:“電話也關機。”徐暮沒覺得有什麽,還笑了聲說:“跟你一樣手機沒電了吧,師弟又不是三歲小孩兒,那麽大人還能丟了不成。”這邊帳篷沒生爐,徐暮是典型的南方人,隻要沒暖氣就極度怕冷。他哆哆嗦嗦灌了隻熱水袋丟被子裏,接著三下五除二脫掉衣服就往被子裏鑽,末了還提醒顧翌安:“早點睡吧,明天還得去剛察呢。”醫援行程剛過半,按計劃,今天是他們在這兒的最後一天,大部隊明天上午休整,下午出發,後麵還得去剛察和祁連的幾座縣城義診。這天晚上顧翌安睡得並不踏實,後半夜天上一道驚雷劈下來,雨滴“砰砰”砸到帳篷的防水布上,發出沉悶厚重的響動。外頭雷雨交加,顧翌安被吵醒後躺在床上不停地翻來覆去,明明睡意濃重,四肢乏力腦子也昏沉,但就是怎麽都睡不著,熬到快天亮才勉強閉了會兒眼。隊伍第二天沒走成,大雨持續下了好幾天,導致原本定下的行程一推再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