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遑論俞銳擔下所有,僅僅隻是為了成全羅宇最後的一點孝義。屋裏仨人早就年過三十,陳放眼看著馬上都奔四十了。陳放剛還急吼吼地想要了解事情真相,可真當叢涼說完這一切,他卻沉默了,垂著腦袋,雙手撐在身後的桌麵上,眼眶漸漸就紅了。過了許久,他嗤笑出一聲,坦誠道:“老實說,這事兒放我身上我做不到。”緊接著,他抬起手,狠狠在臉上抹了一把,笑罵說:“靠,真不愧是我師弟,可真他媽牛逼!”說來說去,這些年大家都一樣,畢業後工作生活兩麵奔,馬不停蹄地往前跑,誰都沒敢停下來。人心浮躁,社會節奏也在加快。何況他們都已步入中年,身邊的利益牽扯越來越多,所要麵臨的選擇和身不由己也越來越多。他們自認都做不到俞銳這樣的程度。不止如此,甚至在他們疲於奔命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始忽略那些最簡單純粹的品質。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珍惜,並認可這些簡單而又純粹的品質存在。因為他們都太清楚,特別是在成年以後,那些越是簡單純粹的東西,越是難以長久且完整地保留下來。比如堅定不移的初心和理想…比如至死不渝的付出和愛意…又比如,不計得失的信守和成全…即便冷漠淡然如鍾燁,最終也沒忍住,說了一句:“看來他也不總是都在意氣用事。”顧翌安麵向窗外,一直站著沒出聲。他其實並不算意外。七歲那年參加電視台比賽,為了讓渡獎金給第二名鬧退賽,俞銳被老院長一塊眼鏡片劃破額頭。高一那會兒,為了守住柴羽的秘密,俞銳又硬抗下學校給他的處分,之後退學再轉學。大學時蘇晏家裏困難,俞銳顧及蘇晏的自尊心,陸續退了好幾個競賽組,私下又向教導老師推薦蘇晏,好讓蘇晏能有獎金湊齊母親的手術費。甚至如今,遇上羅宇的事,他還是默不作聲地扛下處分,然後一紙申請調去藏區醫院…從始至終,俞銳骨子裏就沒變過。他看似桀驁不遜,對一切都很隨心。可顧翌安一直都很清楚,在俞銳每一次的固執背後,始終都有一份溫柔的善意。隻不過這份溫柔,極少會為人所知。像是忽然想起,顧翌安轉過身,看向陳放問:“我聽說,俞銳是從藏區迴來以後才開始推行的生前預囑,是嗎?”“沒錯,當時我還納悶兒,他怎麽突然就想做這個,費時費力,短期內還看不到任何成效”話說一半,陳放一怔。他猛地抬頭:“你的意思難道是?”“因為羅宇。”“是羅宇。”顧翌安和鍾燁同時接話,而又不約而同轉頭,彼此對視一眼。其實在生前預囑這件事上,鍾燁並不認可俞銳的做法,還一度認為他就是在浪費時間,折騰一圈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根本毫無用處。畢竟在國內當前的政策環境之下,生前預囑本身就尚存爭議,想要憑一己之力從科普推廣到落地執行,幾乎可以說是異想天開。顧翌安看穿他的想法,於是說:“保證患者臨終前的尊嚴是其一,除此之外”想起最早俞銳說過的話,顧翌安眼神漸漸柔和:“他做這件事,應該也是想要保護像於慧這樣,痛失至親至愛的病人家屬。”鍾燁點頭應了聲:“嗯。”他們都是醫生,根本無需多言,很快就都懂了。醫院是一個生死場,常常麵臨告別,常常也麵臨無法告別,很多時候並不是離開的人需要勇氣,反而是留下的人更需要勇氣。給離開的人多一些體麵和尊嚴,給留下的人少一些掙紮和痛苦。這便是俞銳從羅宇這件事上,切身收獲的領悟,也是他從藏區醫院迴來,很快就開始推行生前預囑的真正原因。但即便知道個中因果,沒有於慧簽名的同意書,一切都是徒勞。從原以為的無心之過,再到如今了解後的故意為之。真相不僅不能阻擋,反而隻會加劇俞銳身上的爭議。醫院每天接待成千上萬的病人,還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分秒不停地永續運轉。為了保障它平穩運行,既定的準則跟製度就不可能因為個人而輕易被打破。無論背後的原因是什麽,無論情理上有多不情願,院方都不可能正麵認可俞銳在羅宇這件事上的行為。不僅不能認可,甚至必須態度鮮明,立場堅定地處罰,以此杜絕更多的醫護人員爭相效仿。何況這事兒過去五年,羅宇簽字的同意書不僅毫無意義,單就這份同意書本身,他的簽名也是無效的。而且以俞銳的性格,咬死五年都沒鬆口,這時候他就更不會願意舊事重提,還把好不容易開始嶄新生活的於慧再次牽扯進來。客觀上不可為,主觀上不能為。思及至此,鍾燁心裏很清楚,若是按照目前的發展趨勢,八院如果想要平息事端,唯一隻有對外公告當年對俞銳的處理結果。可如果真要這樣鍾燁靠在一邊,低頭沉思。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公事上猶豫不決。就在他們仨人來迴商量對策的時候,鍾燁手機忽然響了,恰好是俞銳打來的。接之前,鍾燁還舉起手機,衝顧翌安和陳放亮了眼來電顯示。電話接通,俞銳開門見山,徑直就問他:“羅宇的事你打算怎麽處理?”鍾燁看向對麵倆人,反問道:“你希望怎麽處理?”“出公告,出我那份處分通知。”俞銳立刻就說。鍾燁提醒他說:“當年的處分隻是內部通知,一旦公開,你知道對你會有什麽影響嗎?”俞銳笑了聲,語氣像是毫不在意:“當然,除非你有別的辦法能把這事兒對院裏的影響降到最小,要有的話你就說,我來配合。”電話是外放,俞銳說的這些話,顧翌安並不意外,可真正聽到耳朵裏,他還是忍不住皺眉。“當個屁當然,”陳放一聽他這語氣就上頭,插話就衝俞銳開始嚷嚷,“你科主任不接了?職業生涯也不要了是吧?”俞銳一愣,很快就說:“我接科主任幹嘛?隻要不影響科裏不影響老師,我能接手術就行,其他的我無所謂。”饒是知道俞銳就這性格,可陳放還是上火,捂著腦門兒,氣得都直喘粗氣。俞銳說話的時候,電話那邊背景音又多又吵,還有司機按了兩聲喇叭,周圍也充斥著嘈雜的人聲。“你現在在哪兒?”顧翌安出聲問他。那頭再次愣住,壓低聲音說:“...剛到醫院。”臉色一沉,顧翌安說:“別去門診,那裏人多容易碰到你,到外科樓的側門口等著,我現在去找你。”電話接著就掛了。俞銳在家呆半天,中途接到趙東電話,這才知道網上的事,於是想都沒想打了一輛出租車就過來。此時剛下車沒多久,也才走兩步,連醫院大門都還沒進。掛斷電話,俞銳揣上手機,抬頭看眼人頭躦動的門診部,也沒猶豫,轉身就往外科樓的方向走。兩棟樓之間步行也就一百多米的距離。這個點兒,院裏人多車也多,沒走多遠,身後便有一輛灰色的小轎車衝他按了按喇叭。俞銳迴過頭。本來他也沒擋路,但出於禮貌,他還是往旁邊側了側身子,留出的寬度足夠對方順利通行。車往前開,經過他身邊卻沒動,忽然停下來。副駕駛的車窗緩緩下降,車裏的人先露出兩隻眼睛,眼尾帶著細細淺淺的皺紋,也帶著溫柔的弧度。眼睛的主人開口叫他:“俞主任,好久不見。”俞銳略顯遲滯地看著她,直到車窗降到最低,他看清對方的臉才把人認出來。“你是於慧?”俞銳有些意外。“是我。”於慧笑著點頭。車道上並不是說話的地方,停下不足半分鍾,後麵已經有人伸頭按喇叭催促。於慧雙手扒在車窗上,懇切問他:“您現在方便嗎?我想跟您聊聊。”俞銳點頭“嗯”了聲,說可以。自從羅宇去世以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見過。眼前的於慧,體型豐腴了許多,氣色也好,紅潤通透,笑起來眼尾開始暈染出細長狹窄的魚尾紋,明顯地老了。可縱使是老了,此時洋溢在她臉上的幸福,卻是半分都遮掩不住的。直至今日,俞銳依然還能迴憶起她當年的樣子。那時候的於慧全靠一口氣吊著,身形清瘦,麵容也蠟黃憔悴,眉眼間總是帶著倦態,好像一片幹枯的搖搖欲墜的落葉。那時的於慧和此時的於慧,完全判若兩人。他們坐在空中花園的一張長木椅上,遠處一個儒雅俊秀的中年男人正推著嬰兒車,不時地俯身逗弄嬰兒車裏手舞足蹈的小嬰兒。“這是你的小孩兒嗎?”俞銳看向那邊問。於慧“嗯”了一聲,說:“雙胞胎,一個叫思宇,一個叫思。”微怔一瞬,俞銳點頭說:“很好聽的名字。”“我也是這麽覺得。”於慧笑著說。她看眼俞銳懸吊在脖子上的右手,眼神略帶擔憂:“我在新聞上看到您受傷了,傷得很嚴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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