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終留著以前那副眼鏡框,無非就是想時刻提醒自己,也問自己,究竟要如何才能做一個合格稱職的父親。半天沒出聲,俞銳將眼鏡盒遞到他爸麵前:“鏡框都掉漆了,怎麽也不換一副新的?”俞澤平皺著眉,拿迴手裏又給扔進行李箱,嘴裏咕噥出一句:“能用就用,換什麽新的。”俞銳笑笑沒說話。他看眼行李箱,走到衣櫃前,重新收拾出幾件毛衣放進箱子:“再過一陣兒就降溫了,你那些衣服都用不上,外套得帶棉服和羽絨服。”“你”俞澤平表情有一瞬都是僵硬的,開口才說一個字,剩下的話,老院長太要麵子,明明堵到喉嚨口了,硬生生還是給咽了迴去。俞銳把整排衣櫃都打開找了一遍,還是沒找到冬天那些外套,估計是被他媽給收起來了。“算了,剩下那些還是晚點讓老教授來給你收拾吧。”俞銳闔上櫃門,看著他爸說。俞澤平也看他,倆人互看半天,誰都不說話。父子倆都是硬脾氣,誰都不會說軟話,可到底是俞銳有錯在先,還是他先低頭叫了聲“爸”。俞澤平臉上沒什麽表情,還是挺嚴肅。沉吟一聲,俞銳語氣誠懇:“剛在飯桌上,是我說錯話了,您別跟我生氣,也別過心。”聽到這句,俞澤平神色總算有了些許鬆動,語氣也放軟了些:“怎麽突然又變了?”“那你呢?當初為什麽又同意我退賽?”俞銳不答反問。說到這個,俞澤平還是來氣,橫他一眼說:“好意思說,你自己死活不肯參加,難道我還能把你綁進電視台不成?”“那高考呢?我拒了保送去讀醫大,你又為什麽會同意?”俞銳又問。這事兒到底是老院長心裏的痛,可他什麽都沒說,還反問俞銳:“我不同意你就不去了?”俞銳點了點頭:“那倒也是。”父子倆你看我,我看你,最後誰都沒忍住笑。笑完,俞銳鞋尖踢了下行李箱,說:“行吧,那你繼續收拾,我先出去了,走之前我再給你約個全麵點的身體檢查,讓廖主任給你多開點藥帶上。”步行至門口,俞銳停下,忽地又叫了聲“爸”,問:“我沒學物理,是不是讓您老很失望啊?”他都沒敢轉身,不敢去看他爸失望難過的眼神。氣氛再次沉下去,客廳飄來的電視歌舞似乎都在變遙遠,俞銳感覺自己甚至能聽到他爸沉緩的唿吸聲。好幾秒沒應聲,俞銳抬腿都準備要走了,背後俞澤平卻突然開口:“你從小就有主意,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沒人攔得住,也沒人勸得了...”微微一頓,俞澤平接著又說:“何況你想學什麽和我希望你學什麽,那是兩碼事,你首先是俞銳,其次才是我兒子。”心裏倏然一陣酸澀,俞銳這才轉過頭。視線對上,俞澤平衝他徐徐點了下頭,這才答了俞銳問他的那句話:“所以,我有過遺憾,但沒有過失望。”俞銳走了以後,沈梅英和顧翌安就坐在花園邊的藤椅上聊天。桃木盒裏一大摞試卷全是滿分,看著就跟標準答案一樣,可顧翌安還是看得很認真,全都細細翻了一遍。成績單也看了,除了語文,其他每門課,俞銳也幾乎都是滿分。他是知道俞銳很聰明,大學那會兒,那麽難的專業課,俞銳隨便聽幾節,考試前翻翻書,輕輕鬆鬆就能考滿分。可知道是一迴事,真正捧著一摞俞銳的學生時光,又是另一迴事。他一頁頁翻動著這些薄薄的試卷,腦海裏止不住在想,這隻獨屬於他的小刺蝟,到底曾經該有多耀眼。沈梅英見他看得那麽認真,還把俞銳小時候的相冊也給拿出來,顧翌安每翻一頁,沈梅英就在旁邊絮叨一些俞銳小時候的趣事。她說俞銳小時候就是孩子王,學習好但也遭恨,從基地幼兒園開始就沒斷過跟人打架,混事兒從小就沒少幹。顧翌安翻動著相冊,每張照片他都會看很久,拇指劃過照片裏那隻熟悉又陌生的小人兒。哪怕照片裏的小人兒,千篇一律地耍酷,還一臉不耐煩,顧翌安看他的眼神始終也是安靜溫柔的。都是過來人,沈梅英隻看他一眼,就什麽都懂了。她笑笑又說:“其實不止這些,俞銳小時候折騰了不少事,獎杯獎狀家裏多得擺不下,很多都被我給收儲物櫃裏了,你要想看的話,我迴頭幫你找出來。”顧翌安停下翻頁的動作,抬起眼:“這樣會不會太麻煩?”若在平時,顧翌安是不會這麽麻煩長輩的,可他根本忍不住,那些他來不及參與的俞銳的過去,他實在太想一探究竟了。沈梅英擺擺手:“不麻煩,紙箱都是包好的,上麵貼了便簽,一眼就能找到。”顧翌安輕點了下頭。見沈梅英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顧翌安闔上相冊,試探性先問了一句:“老師是不是有話想說?”隔著玻璃門,沈梅英先是看眼客廳,確認沒人,而後轉向顧翌安,斟酌片刻才開口:“你跟俞銳,你們倆以後怎麽想?是留在北城,還是去美國生活?”這句話剛在飯桌上沈梅英就想問了,被俞銳中途給打了個岔,可她憋半天了,到底還是沒忍住。“留在北城。”顧翌安語氣很平靜,迴得也很幹脆,甚至還把自己所有安排都悉數告訴了沈梅英。“美國那邊的工作交接,我已經處理好了,父母那邊我也說過了,以後每年他們迴來一次,或者我和俞銳利用假期過去看他們都可以。”沈梅英聽完,好半天沒出聲,表情都是凝固的,顧翌安早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還作出這麽大的犧牲,實在很難不讓她驚訝。當父母的心情都一樣,沈梅英當然也希望俞銳能留下來,可顧翌安的父母呢,又何嚐不希望孩子就在自己身邊。驚訝過後,沈梅英微微皺了下眉:“我隻是問問,不是要逼你們做選擇,無論是留在北城,還是去美國,我和俞銳他父親都不會反對。”顧翌安說:“我知道。”這些早在迴國之前,顧翌安就已經想好了。俞澤平身體情況擺在這裏,還有八院神外,周遠清,陳放,趙東。好友,恩師跟父母,俞銳全部的牽掛都在北城,顧翌安就沒想過要把俞銳帶走,更不會讓俞銳為難。他需要的隻是俞銳,其他所有的一切,他什麽都可以放下,什麽都可以解決。沈梅英看著眼前的顧翌安,腦海中再迴想起大學那會兒的顧翌安,一時有些恍惚,也有些感慨。她輕歎口氣,緩聲說:“這些年你不在,俞銳就一直住在杏林苑裏...”“家裏明明有房間,離得又近,我跟你伯父也不知道說了他多少次,讓他搬迴來,可他始終就不肯...”“雖然俞銳嘴上跟我說你倆有緣無分,可我的兒子我清楚,他一直都在惦記你,沒忘記過...”說到這裏,沈梅英眼眶都開始紅了,顧翌安心裏一酸,趕緊抽出桌上的紙巾給她。沈梅英接在手裏,側過身,擦掉眼角那點濕意。人從來就不是單獨割裂的個體,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尤其是那些或激烈或濃重的情緒,避無可避一定會傳遞給身邊最親近的人。他們年少時愛得熱烈滾燙,分手也像餘震一樣,無端牽連到身邊許多人,家人排在首位,其次是最親近的幾個朋友。看沈梅英這樣,顧翌安心裏也難受,他自責道:“是我的問題,是我讓他等太久了。”沈梅英搖頭跟他說:“我不是怪你,你是好孩子,俞銳能跟你在一起,也是他的幸運。”她看著顧翌安,眼裏含著明顯的水光:“我就是想起他這些年老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心裏有些難受...”顧翌安站起來,走到沈梅英身邊,輕拍著她的後背,試圖借此傳遞一點安慰。又過了一會兒,沈梅英漸漸平靜下來,抬手示意顧翌安坐下:“今天進門的時候,知道為什麽你伯父要讓你改口嗎?”顧翌安一愣。沈梅英笑著解釋:“讓你叫聲伯父,以後你就是家裏人了。”“老師...”顧翌安剛出口,又換了稱唿,“伯母。”“以後不講究,老師院長也好,伯父伯母也好,都一樣,叫什麽都行,”沈梅英說,“你們倆以後好好的就行。”別的話,沈梅英也沒再多說了,餘光裏,俞銳正從客廳過來,她站起身說是要去把菜重新熱一熱。顧翌安本想跟去幫忙,沈梅英按著他肩膀,沒讓他動:“我去就行。”俞銳推門出來,沈梅英剛好轉身要進去,倆人正好打個照麵。看沈梅英臉上掛著點淚痕,俞銳輕怔一秒,趕緊問她怎麽了這是,沈梅英說手上沾了點蒜沫,給刺的。俞銳不放心,跟著進去,直到確認沈梅英沒什麽事才又出來。他出來的時候,顧翌安坐在花園邊的台階上,手裏翻著一本厚厚的相冊。俞銳曲腿坐到顧翌安旁邊,湊過去看一眼,發現是自己小時候的照片:“老教授連這都給你看了?”顧翌安笑笑沒說話,翻到其中一頁,指尖輕點在某張照片上:“這張照片怎麽迴事?”俞銳看眼照片,立馬就說:“不是,這我還真得解釋一下。”那是俞銳幼兒園的一張照片,好像是在一場什麽開放日的活動會上,當時有個小女孩熱情地想要給他送蛋糕,結果被板凳絆了一跤,直撲撲地摔他身上。俞銳被壓在下麵,還被蛋糕糊了一身,那小女孩兒也不知道是摔疼了還是怎麽了,瞬間哇哇大哭,搞得俞銳從此對女孩兒的哭聲都有心理陰影。幼兒園的老師當時看那畫麵就挺滑稽,順手按下快門,於是便有了這張照片。認真解釋完,俞銳再次重申道:“我真什麽都沒做。”“嗯,什麽都沒做。”顧翌安淡淡道,“可是聽沈教授說,這小女孩兒的母親很喜歡你,還想跟你結個娃娃親,是這樣嗎?”“這跟我沒關係啊,我從小都不跟小女孩兒玩兒的”俞銳話沒說完又覺得不對,卡在中間停住了。他盯著顧翌安看半天,頭往後仰,眉毛也挑起來:“不是吧翌哥,幼兒園的醋你也吃?”顧翌安也挑眉:“怎麽,幼兒園的醋就不能吃嗎?”“能,”俞銳重重點頭,接話接得飛快,“我娘胎裏的醋你都能吃,還就你能吃,別人都不行。”被這麽哄著,顧翌安眼裏那點笑意很快就滿了,他闔上相冊,胳膊撐在身後,另隻手抬起來,貼近俞銳的脖子,捏了捏他的耳朵。俞銳看他眼神不太對,眼裏還有清潤的水光,輕聲問道:“怎麽了這是?你手上也沾蒜末了?”“不是,”顧翌安很輕地搖頭,“剛看到你的成績單的時候,我就在想,你的人生原本就有一萬種可能,好像因為我,最後隻剩下醫生這一種。”靜靜地對視片刻,俞銳抓過脖子後麵那隻手,鄭重地扣進手心,很快,連他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了。他直視顧翌安,認真道:“不是你讓我的人生隻剩一種可能,而是你幫我從一萬種可能裏,找到了我最想要的那一種。”微微一怔,顧翌安眼尾漸漸柔軟,眼神盈滿溫柔,看著俞銳,再沒說什麽。徐徐夜風滑過,月色清亮皎潔,倆人就這麽坐在台階上,胳膊撐在身後,半仰著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