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英也不讓他喝,母子倆給他管得死死的,俞澤平臉上好不容易掛點笑意,都還沒上桌就先垮一大半。顧翌安笑笑,緩和說:“沒事,也不一定要喝酒。”說完,他衝俞銳使了個眼神兒,讓俞銳把酒放迴去。到底是過節,還是顧翌安第一次到家裏來,俞銳猶豫片刻,也不想掃了老院長興致,最後勉強同意他喝一小口。於是,一家人齊齊整整舉杯走一個,又都全部換成了果汁。滿桌菜基本都是按顧翌安口味做的,沈梅英坐旁邊,陸續夾了好幾道菜放他碗裏:“來,嚐嚐老師的手藝,看還合不合你口味。”哪能不合口味,顧翌安掃眼滿桌飯菜,連他忌口的東西都一點沒有。顧翌安心裏默然一陣失笑,平時跟俞銳吃飯挑食也就算了,在倆老人麵前,他要還這麽挑剔,那也太不禮貌了。沈梅英夾多少,顧翌安吃多少,而後看著沈梅英,眼神溫和,語氣誠懇地說:“很好,老師做的菜很好吃。”“喜歡吃就行,我還就怕不合你口味。”沈梅英鬆口氣,笑得很和藹。她又盛了一小碗湯給顧翌安,試探性地問:“父母身體還好嗎?”“都挺好的。”顧翌安接過湯碗說。“還是一直都在美國,沒想過迴來嗎?”沈梅英又問。顧伯琛和秦薇在顧翌安很小的時候就定居到美國了,夫妻倆一個是神經生物學家,一個是遺傳學家,都在大學研究所工作,還都事業心極強。“應該暫時沒這個打算。”顧翌安淡淡笑著說。“那你”沈梅英還要說話,俞銳不樂意了,趕緊出聲打斷,“幹嘛呢老教授,查戶口呢?”“我就隨口問問,你看你,緊張什麽。”沈梅英瞪他一眼,也不問了,老實吃飯。他們仨兒在這兒說半天,老院長備受冷落,除了悶聲吃飯,一直就沒插上話。這會兒話頭被俞銳岔開,俞澤平突然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杆,然後徐徐放下手裏的筷子。他先是跟沈梅英對了個眼神,接著站起身,端起手邊的那杯果汁。看他這樣,顧翌安趕緊站起來,雖然不知道什麽個意思,可俞銳也坐不住了,甚至連沈梅英最後也跟著站起來。俞銳看他爸連範兒都起了,還開玩笑說:“什麽個意思?果汁也要走一個?”俞澤平斂眉覷他一眼,臉上不但沒笑,眉宇間還透著一點不怒自威的嚴肅跟認真。他們三個本來也要舉杯的,俞澤平擺了下手,又讓他們全部都坐迴去。等他們都坐下,俞澤平掃眼仨人,這才開口:“翌安呢,我跟你媽媽也見過了,剛好這會兒你們都在,有件事呢,我也趁著今天就一起說了。”俞銳挑了下眉,靠著椅背,還是笑著問他爸:“什麽事啊,怎麽突然這麽嚴肅?”“是這樣的”才剛開口,俞澤平表情和眼神很快就變了。難掩興奮,他說:“基地那邊上周通知我,希望我能迴去擔任他們的技術顧問”“不行,我不同意!”俞澤平話都沒說完,俞銳立刻打斷他。明明剛還閑散地靠著椅背,心情愉悅地跟他爸開玩笑,這會兒俞銳臉色陡然沉下去,說出口的語氣甚至帶著不可商量的果決。原本還溫馨和睦的氛圍,瞬間說變就變。俞澤平還站著,俞銳臉上也不見有任何鬆動,父子倆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無聲地對視,眼神都是冷硬的,倆人都在較勁,誰都不肯讓步。沈梅英見狀趕緊打圓場:“先吃飯,先吃飯,一會兒菜都涼了,別的事等會兒再說。”大概是顧及到還有顧翌安在場,俞澤平也沒再堅持,他瞪眼俞銳,鼻子用力“哼”出一聲,才扯著褲腿重新坐下。俞銳看著他爸,表情都沒變,平靜地又補了句:“等會兒說也一樣,我就一個態度,這事兒不行,你想都不用想。”他話說一半時,顧翌安皺了下眉,手從桌子下方伸過去,拉了下俞銳衣袖,暗示他少說兩句。俞銳動都沒動,也沒看顧翌安。自從生病過後,俞澤平就跟老小孩兒一樣,時不時地鬧點脾氣,俞銳平時可以哄著慣著,他爸想怎麽都行。可迴基地這事兒在俞銳這裏根本用都不用問,沒可能,也沒商量。尤其俞銳那身刺兒已經冒出來了,根本壓都壓不住。俞澤平臉色已經很難看了,他還在接著說:“您要有那時間,種種花養養草,不好嗎?”“啪”地一聲,俞澤平一巴掌拍桌上,滿桌碗碟都震得發響。他瞪著俞銳,氣得牙關都咬緊了,臉黑得難看,連唿吸起伏都明顯開始變快。嘴巴動半天沒說話,最後發泄似的,俞澤平將另隻手握的筷子也扔桌上,菜湯被砸得亂飛,連顧翌安身上那件白襯衣都染上好幾處油點。“俞銳!”出聲的是沈梅英,“少說兩句。”老教授臉色也變了,歎口氣,起身去拿了濕紙巾過來給顧翌安,讓他擦擦衣服上的汙漬。顧翌安搖頭跟她說沒事。父子倆麵對麵坐著,跟另外倆人不存在似的。倔勁兒上來,誰都拉不住,俞銳看著他爸又說:“實在不行,你就跟王伯李叔他們早晚出去打打太極,釣釣魚遛遛彎兒,您都這歲數了,還瞎折騰什麽!”俞銳這話出口,連脾氣向來溫和的沈梅英,眉頭都忍不住皺起來。有好幾秒,所有人都在沉默,屋子裏除了電視發出的那點聲音,再沒人出聲。俞澤平從滿臉氣得通紅,到逐漸開始變白,他眼神凜冽,死死地瞪著俞銳,撐住桌麵,雙腿晃悠著站起來。眼底都是猩紅的,俞澤平指著俞銳,整條胳膊都在抖。怒火中燒,情緒堵在胸口,他重重地喘了兩聲粗氣,最後猛拍桌子,衝俞銳吼出一句:“我是老了,不是死了,我要做什麽還輪不到你來同意不同意!!”說完,他扶著額頭,另隻手撐著椅背,人都快有些站不住。顧翌安趕緊起身,沈梅英站得近些,快一步過去把人給扶住,俞澤平站穩後,胳膊一抬將沈梅英給掀開,背過身說走就走。書房門“哐”地一聲,重重關上。俞銳垂眸沒說話,又坐了一會兒,他也起身走出客廳,去了外麵小花園。好半天,沈梅英站在桌邊,看眼房門緊閉的書房,又看眼客廳玻璃門外的俞銳。重重一聲歎息,她對顧翌安說:“好好一頓團圓飯愣是被這父子倆給攪和了,唉,好不容易讓你來趟家裏...”“沒事。”顧翌安拍拍沈梅英後背,試圖傳遞一點安慰。他看向書房,眉心微蹙,多少有些不放心,於是說:“老師你要不還是去看看伯父吧,順便幫他測一下血壓,我怕他情緒太激動,身體會吃不消。”“行,那我去看看,俞銳那邊...”沈梅英又往外麵瞅了眼,丈夫兒子一脈相承的臭脾氣,都是難啃的骨頭。顧翌安輕聲說:“沒事,俞銳那裏,我去說。”天早就黑透了。夜空明亮清透,連淡淡稀薄的雲層都沒有,繁星閃爍,滿月掛在樹梢,似遠似近。清輝朗朗,秋風陣陣地吹著。俞銳立在花園旁邊的台階上,身後,客廳燈光透過玻璃門往外傾灑出來,勾出他的剪影,又延伸到腳下隨風搖晃的花花草草上。很快,剪影一道變兩道,顧翌安走到他旁邊。影和人,雙雙並排而立,俞銳垂眸看著,沉默半晌,他低聲開口:“抱歉翌哥,害你連飯都沒吃完。”顧翌安看他一眼:“跟我不需要說抱歉。”微頓兩秒,他又說:“可你不該那麽跟老院長說話,就算是關心的話說出來,帶著刺也會傷人。”俞銳抿了下唇,說:“我知道...”剛也隻是氣上頭了,這會兒在外麵站著冷靜了小半天,俞銳飯桌上那點情緒早就被路過的冷風吹散得差不多了。“可我還是不能同意他去基地。”在這件事上,俞銳依舊堅持。因為涉密的關係,俞銳並不完全清楚俞澤平在基地具體是做什麽工作,但他是醫生,他很清楚,俞澤平之所以會得肝癌,跟他的工作環境不無關係。當初俞澤平又是手術,又是放化療,連續治了近五年,還得虧發現的時候是早期,沈梅英又護理得格外精細,俞澤平這才安安穩穩地挺過來。可今時不同往日。別說俞澤平身體剛好沒幾年,根本經不起折騰,單就老院長如今七十多歲的年紀,俞銳也不可能同意。這些俞銳不說,顧翌安也能理解。小時候,他們都在長輩們細細的叮嚀和照護中長大,可當他們真的長大了,某一天迴過頭來,好像瞬間才驚覺父母已經老了。像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總會有的一場交接,於是不知不覺地,一家之主的位置,悄然無聲便移交給了下一代。衰老和死亡,這樣的話題避無可避,總是會讓人生出無限的惆悵。倆人就這麽站著。許久沉默,顧翌安忽又開口:“雖然我對俞院長工作的領域不太了解,但我想,在那片天空下,俞院長一定也是別人仰望的存在。”顧翌安的這句話,不禁讓俞銳一怔。他雖然總是老院長老院長地叫,卻早就隻當個稱唿,甚至還帶著幾分調侃的意思,根本不像別人叫聲俞院長,心裏多少都還帶著些許敬意。俞銳還在愣神,沈梅英也推門出來,手裏還抱著一個胡桃木的舊箱子。“老師,伯父身體還行嗎?用不用我再去看看?”俞銳張嘴半天也沒出聲,最後還是顧翌安替他問的。“不用,”沈梅英搖頭說,“讓他自己待會兒吧,我剛去看了,你伯父就是氣性大,身體挺好的,沒什麽事。”花園邊上擺著兩張藤椅和一張圓形茶桌,沈梅英走過去,將手裏的箱子放茶桌上。俞銳邁步跟過去,問:“這箱子是幹嘛的?”沈梅英扭頭,還一臉神秘地衝他笑笑,說:“這是你爸的寶貝。”“寶貝?什麽寶貝?”俞銳有些納悶兒,他從沒見過這箱子,也不記得他爸有什麽收藏的愛好。沈梅英沒再說話,她從衣服兜裏拿出一把鑰匙,隨後打開箱子上麵那把銅鎖。鎖扣一解開,沈梅英掀開蓋子,從裏麵拿出一疊泛黃的厚厚的資料。俞銳接過去一疊,沈梅英又從箱子裏拿出另外一疊遞給顧翌安。她曲腿坐到其中一張藤椅上,跟他倆說:“這些都是俞銳讀書時候的考試試卷,還有他每期期中考期末考的成績單。”接在手裏才翻兩頁,顧翌安就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