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時間特別慢,煎熬特別漫長。


    終於,右床的待產媽媽吼到沒有力氣,終於被推進產房,準備迎接新生命到來,家屬慌忙轉移陣地,改往產房方向聚集。


    待產室整個安靜下來,隻有胎心音監測機的聲音,細微規律。


    左床的準媽媽也停止進食,開始進入密集陣痛,忍不住發出哭聲,陪產的丈夫不停安撫。


    傅冠雅要送進產房前一分鍾,在冰箱上發現留言的賴皮小姐,匆匆趕來。傅冠雅看到她,第一句話是:「你晚上……不是要上課嗎?」這時她已經滿身大汗,嘴唇都咬破了,雙眼血絲明顯,氣若遊絲。


    一見到熟悉麵孔,酸軟的眼眶,再也忍不住滾出了淚水。


    「拜托,生小孩比較大條好不好?!還管上不上課!你幹嘛不打電話給我,我請假陪你來呀!」


    「我怕你來,以後不敢生孩子……」傅冠雅想說笑,但笑不出來了。


    「要送產房了,借過。」護士出聲提醒,動作俐落。


    賴皮小姐快步讓開,目送傅冠雅進到產房。


    待產室一角,擺了個眼熟的小行李箱。


    賴皮小姐認得它。


    早在好幾個禮拜前,傅冠雅就開始收拾所謂的「生產包」。


    她拖起行李箱,到產房走廊外等著。


    「雅雅姐自己一個人,挺著大肚子,拖著行李,到醫院生寶寶……」


    可惡!那畫麵,讓賴皮小姐好想哭!


    「連留言都隻是提醒我……『晚餐在冰箱裏,要記得熱來吃,我去醫院生孩子,你乖乖去上課』。」


    賴皮小姐真的流下兩滴淚,替傅冠雅感到生氣。


    眼淚沒澆熄怒火,倒像火裏添油,燒得更旺。


    「哇靠,搞什麽鬼!她一個人在生小孩,其他人都死光了嗎?」


    她太氣不過了,拿起傅冠雅的手機,滑開通訊錄,開始劈哩啪啦尋找名單,顧不得隱私不隱私。


    頭一個,名稱寫著「老爸」,她打過去,聲音剛哭過,說:「雅雅姐在生寶寶!拜托你,快點來醫院陪她!」


    得到的迴應是:「你詐騙集團哦?」然後被掛掉。


    第二個,名稱寫著「娘親大人」,她不死心,再打,重複同樣說法。


    「我老婆在洗澡,你是剛那個詐騙集團厚?」再掛。


    「哇靠靠靠!我用你女兒的手機打,還什麽詐騙集團呀?!」


    都不看來電顯示的嗎?


    名單繼續翻,這一次,鎖定了這一個。


    田先生……


    唯一一個,在姓氏旁邊加上臉紅表情。


    賴皮小姐直覺知道,這家夥的身分獨一無二。


    至少,不會有誰在自家保險員的名字旁,加上這種鬼東西。


    撥過去!


    田圻炎的手機,乍然響起。


    他冷淡瞟去,甚至連手都沒伸過去,直到蛋幕上,燦爛的笑臉照片——屬於傅冠雅所有——落入眼簾。


    那是某一天早上;他剛醒來,她正彎著腰偷拍他睡覺,被捉包後,還一臉笑咪咪的說:「你的睡臉,好可愛哦。」


    明明是她的笑顏,才真的可愛。


    他本能拍下她這抹美麗……


    提離婚迄今,她沒有撥過電話給他,質問,哭訴,歇斯底裏,追根究柢,一通都沒有。


    而他,也不敢打。


    今天,她卻撥給他……


    鈴聲催促,他快速接起,還沒開口,竟發現自己喉頭緊縮著。


    「……雅雅?」


    「我雅你個瘦肉精口蹄疫啦!你是前夫對不對!你是那個拋妻棄子的爛男人對不對!我告訴你,你最好穿防彈衣來醫院,我一定扁你!一定把你扁得連你老媽都不認識你!」


    賴皮小姐爽快痛罵,前兩通的鳥氣,一塊兒發泄。


    「……你哪位?為什麽用傅冠雅的手機?她人呢?」田圻炎口氣也很冷。


    「我是你前妻的房客!用她的手機是因為她不方便!她人呢?她在替你這個混蛋生小孩啦!」她一口氣迴答,怒火正旺。


    「什麽?!」


    「你耳背呀你!雅雅姐在醫院生孩子啦!」


    傅冠雅失去了意識,幾秒鍾?幾分鍾?幾小時?她不是很確定。


    半昏半醒中,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童年的田圻炎,在偌大、空曠的屋外角落,好瘦、好小……讓她好心疼,好想擁抱他。


    她陪著小小圻炎,一塊兒玩、一塊兒說話、一塊兒畫畫。


    夢很短,被一陣嬰兒微弱的、幼貓嚶嚀般的哭聲打斷。


    她緩緩蘇醒,看清四周,同時,想再縮迴夢裏的念頭,強烈湧上……


    這、這是什麽陣仗呀?!


    右手邊,老爸、娘親大人,一個沒缺。


    左手邊,田圻炎、蘇無敵、蘇幼容,排排站好。


    床尾,站著賴皮小姐和楊士偉。


    美夢做完,改做惡夢了嗎?


    所以,眼前這些人,都是幻覺?


    「媽媽可以準備喂寶寶羅。」


    然而,護士口罩下的笑臉,外加送入懷裏的重量,以及傷口的疼痛,她知道……這不是夢。


    不該出現卻出現在病房的那幾位,終於肯挪抬腳步,走到單人病房前端,一點都不小的小客廳。


    護士貼心拉起拉簾,教導她哺乳的方法,為她調整舒適姿勢。


    傅冠雅很想專心,可是簾外的動靜,又使她超不安。


    她沒有心理準備,在一生完寶寶後,相隔不到幾個小時,就得麵臨這種陣仗,還一口氣兩攤……


    一邊是爸媽,一邊是田圻炎……同時都是她欺瞞的對象。


    一點聲響也沒有,兩方人馬,好安靜。


    安靜過頭了。


    她的喂乳並不順利,心裏難免焦急,加上擔心接下來可能麵對的種種狀況。其中,她最最害怕,怕他知道寶寶的存在,把寶寶從她身邊帶走……


    不自覺地,她邊喂,邊掉眼淚。


    「很痛嗎?忍耐一下。」護士關心詢問,並且安撫著。


    「有一點……」她隻能這樣答。


    布簾外,有人幾乎坐不住,要走過來查看情況。


    「幹什麽?你這個『別人的老公』,輪不到你去看。」


    娘親大人的聲音雖軟,氣勢可不軟,阻止了「前女婿」的動作,也包括差點站起來的傅強生……他同樣算「別人的老公」,乖乖坐迴沙發上。


    娘親大人逕自走到布簾後頭,去看女兒和寶寶,提供經驗幫助。


    田圻炎隻能佇立原地,僵硬如石像,動也不動,聽見前嶽母說:「你這個孩子,連爸媽都騙……自己一個人,不是要吃很多苦嗎?」


    想罵的話,還太多太多,看到女兒現在的模樣,也罵不出口,隻能歎氣。


    畢竟,心疼多過於責備。


    而傅冠雅的迴應,是小小的啜泣、吸鼻聲。


    微弱的哭聲,像刀刺在他心上。


    「好了,不要哭,會傷眼的。」娘親大人說。


    「嗯……」


    剛出生的寶寶,無煩無惱,吃飽睡,睡飽吃,小小要求,一點也不貪心。


    所以,吮完奶,小嘴還輕蠕,已經又睡著了,她完全不知道,她這顆「嬰兒炸彈」,即將引爆一場戰爭……


    賴皮小姐率先湊過來,瞅著孩子瞧,這麽小一隻,粉粉黃黃的,看不出來像誰。


    「雅雅姐,是我打電話給他們的,對不起哦……我那時太生氣,很舍不得你,才自作主張……」她現在感到好抱歉……當下怒火衝腦,完全不覺有錯。


    「我知道,你是為我抱不平,不怪你……」怪了也沒用呀。


    賴皮小姐的衝動,相處數月的傅冠雅,已經相當熟悉,不意外。


    「你若需要我幫你趕人,我隨時可以動手。」


    賴皮小姐很夠義氣,銳利眼神,直接瞄準田圻炎。


    她也是一直到剛剛,才完全弄懂狀況……從楊士偉口中,了解複雜的「多角關係」,前夫、前妻、現任妻子、現任妻子的背後靠山。


    「……」傅冠雅偷瞄田圻炎。


    他也在看她。


    看著她抱在懷中,他的女兒。


    冷靜的臉龐下,是激動的、喜悅的翻騰,久久不能平息。


    一個由自己延續下去,與心愛的人共同孕育,最純淨的小生命。


    他多想擁抱她。


    連同辛苦生下她,那個傻氣的女人,一起抱進懷裏。


    為什麽……這麽容易的事情,他竟然無法、更無權去做?


    「你前夫是第一個衝到醫院的人,我打完手機,不到十分鍾吧。我本來要揍他的,但是……看在他表現得很擔心,不忘幫你喬單人病房,處理雜七雜八的事,隻好先放過他。」賴皮小姐貼近傅冠雅耳邊,講悄悄話。


    另一個放過他的理由是……體型比例太懸殊,她應該打不贏。


    「他那個秘書也很慘,被他削得狗血淋頭……原來,他不知道你懷孕哦?」賴皮小姐又問。


    他罵秘書,用一種沉且嚴厲,不是大吼大叫那一種罵法:


    她懷孕的事,你為什麽沒告訴我?你多久前就知道?


    你竟然跟她一起瞞我?


    我是你老板,還是她是你老板?!


    又說:


    話為何不講清楚?同居人?!那個小女生也叫同居人?!


    可憐的楊士偉,一個字都無法辯解。


    傅冠雅隻能投以「抱歉」眼光,雖然為時已晚。


    「好了,沒做們的事了,我們家自己的女兒和孫女,我們自己照顧,你們請自便,門在那邊,快滾。」


    傅家大家長,下達逐客令。


    蘇家大家長,不甘示弱,高傲哼氣。


    「稀罕嗎?我家幼容以後生的孩子,一定比這一個更漂亮、更可愛!你們家的,活像隻小猴子!」老人愛逞口舌之快。


    「爺爺……」蘇幼容連忙製止,但來不及了,在場的人不管姓不姓傅,全倒抽口氣。


    賴皮小姐率先哇哇大叫:「靠!你自己不去照照鏡子!誰比較像猴子?!」


    「哪來的不良少女?跟老人家這樣說話!姓傅的家教,就是你這德行嗎?」


    蘇無敵眯眼鄙視。


    看這打扮,染發、奇裝異服、舉止輕佻,絕不是什麽良家婦女!


    「哼哼,我又不姓傅,他們的家教關我屁事!」賴皮小姐手叉腰,下巴仰高三十度,用鼻孔示人:「我才想知道你貴姓,哪家的家教這麽失敗!」


    「你……」蘇無敵指著她,一口氣險險喘不上來。


    「我,我怎樣?你媽教過你,可以說別人的孩子像猴?嗎?我媽可是教我,刮別人胡子前,先把自己的刮乾淨!」


    「你……」


    要比口舌之快,賴皮小姐可不輸人。


    「你喜歡自家小孩被酸嗎?不喜歡嘛,那你幹嘛嘴賤,去說別人的小孩?將心比心呀,而且,小寶寶那麽可愛,何必睜眼說瞎話?見不得人家好哦?」


    「你你你……你這個……」蘇無敵氣到手指發抖。


    這輩子,沒有哪個黃毛丫頭膽敢嗆他!


    不,三十年前有一個!


    拋棄了蘇幼容的那個小媽媽,除她之外,沒有第二個!


    現在,第二個,出現!


    更嗆!更辣!更無禮!


    「小賴,不要這樣,少說兩句。」傅冠雅阻止她斠身體不好……


    「他說你的寶寶像猴子耶!」還替他說話?


    要是哪天她也當媽,誰敢這樣說她的孩子,她一定跟對方拚命!


    「這位小姐說得對,這種臭老頭,不用跟他客氣!」傅強生和賴皮小姐同一陣線,共抗外敵。


    「他是圻炎的爺爺呀……」傅冠雅小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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