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基本都是些中低層武將,很多還都是草根出身,弄出來的祭禮自然沒有那麽多的繁文縟節。


    簡易版的祭典結束後,眾人重新迴到後院中。因為是特殊節日,又有客人遠道而來,東道主便多加了一次午食。


    客人落座後,有寨中的後輩陸續把菜品端上桌。安寧粗粗掃了一眼,菜品多以山中的獵物為主,主食是雜糧飯與雜麵窩窩。


    那些遠道而來的客人見了這些吃食,臉上並未見什麽怒色,絲毫不覺得對方怠慢了自己。看樣子,他們也很清楚雲溪鄉這些故人們的處境。


    酒過三巡,宴席上的氛圍已經很熱絡了。安寧作為這個“幫派”的“新成員”,自然是席中的焦點。


    “公孫先生,四百餘年了,沒想到俺老黑在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您!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來!先生,老黑敬您一杯!”老黑端著酒杯向安寧敬酒。


    安寧舉杯迴禮,微笑滿飲杯中酒。


    “先生,當年,您是怎麽逃出來的?這些年又去了哪裏?為何竟投奔赤羽軍去了?”老黑敬完酒,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逃?”安寧之前就覺得他們的用詞很奇怪。公孫檀為什麽要逃?老黑為何在見到“公孫檀”後會說“原來您還活著”?


    “莫非先生……不是逃出來的?”見安寧的表情不對,老黑的臉上突然帶上了幾絲警惕。


    “我剛從海外迴來……”安寧看見了老黑神情的變化,立即隨機應變:“你把話說清楚,我為何要逃?”


    “海外?”這下輪到老黑他們懵圈了。


    “對!”安寧說:“泰和六十三年,我奉殿下之命,帶隊出海欲尋新的糧種。隻可惜,船隊行到一片未知的海域時,遇到了大風暴,很多人都葬身大海。


    我與一些幸存的同僚被海浪衝到了一座荒島上。那座荒島上有一層奇怪的結界,我們被困在結界中出不來,這一困就被困了四百多年。


    這四百年裏,那些幸存的同僚相繼離去,島上最後就隻剩了我一個人。一年前。我碰到了赤羽軍的那位景珩將軍,是他把我從島上帶迴大陸的。我上了岸後本想先迴長安找殿下複命,卻聽聞殿下早已仙逝……”


    宸陽王姬季長離曾經非常高調地重金懸賞各種新奇種子,還曾好幾次派船隊出海尋找新的糧種。是以,安寧這個現編的天元神域版“魯濱遜漂流記”,在這些老部下的耳朵裏,聽起來也算合理。


    “聽聞王姬殿下仙逝,我很是悲痛,又欲去尋太子殿下複命……”說到這裏,安寧不動聲色地觀察在座諸人的反應。


    見眾人聽見王姬殿下仙逝這句話後,眼中紛紛流露出悲色,安寧又繼續道: “可沒想到這裏又連續爆發了幾場戰爭,南嶽封鎖了道路,我一時無法去找太子殿下……景珩將軍有恩於我,我便答應了在赤羽軍中幫忙一段時間。等戰事結束後,再去尋太子殿下。


    諸位,王姬殿下往日素與太子殿下親厚。縱使殿下仙去,想來太子殿下也不會虧待了諸位……諸位此時不是應該在太子殿下身邊聽用麽?又為何會在此相聚?”


    眾人聞言,一時間都陷入了沉默。


    “穆百將,你以前不還說要在開雲學院養老的?怎麽現在也跑出來了?”見沒人肯說話,安寧幹脆直接點名。


    穆雄聞言,搖頭苦笑:“公孫先生,您這一去四百年,不問世事,卻是躲過了一場大劫難。可開雲學院……”


    穆雄說到此處,眼眶紅了:“現在哪裏還有什麽開雲學院喲!早沒了!四百年前就沒了!”


    “此言何意?”安寧的心中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四百年前,陛下病重,殿下突然被宣布病逝,長安宵禁一月。”穆雄垂淚道:“昭元太後垂簾聽政,下旨把開雲學院的三百學子全抓了。懿旨上說,王姬殿下生前留有遺願,希望能把那些開雲學院的學子都送入王陵,給王姬殿下殉葬!”


    “你說什麽?殉葬?!”安寧麵色大變,霍然起身,盯著穆雄的眼睛怒道:“一派胡言!殿下生前一直都是反對人殉的,怎麽會留下這樣的遺願?”


    穆雄苦笑:“是啊,大家都知道殿下生前反對人殉。可殿下病逝的消息尚未爆出,開雲學院就被重兵包圍了。學院裏的學子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盡數入獄。”


    “不對,當時留在長安的學子並不多。很多人都被派去羽川了……”安寧強自鎮定:“羽川之地的那些人呢,他們總不會也都被抓了吧?”


    “羽川……當年殿下遭到彈劾的時候,羽川新上任的那些學生官就遭到了當地世家明裏暗裏的反對。後來,殿下病逝後,那些世家更是直接翻臉,到處緝捕學生官……”


    “混賬!孟成廣是死的麽?!”安寧大怒。


    孟成廣是羽川郡尉,出身東宮係,手握重兵,負責配合開雲學子在羽川搞變法。羽川的世家貴族敢直接翻臉抓捕開雲學子,孟成廣在裏麵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孟成廣……嗬!當初有學子逃到郡尉軍大營求救,大營拒不開門。有人拿出殿下親授的令牌,命其開門。孟成廣卻閉門不出,隻讓傳令兵出來說:他未曾收到東宮的旨意,無權出兵,請開雲學子莫要為難他。”


    “好!好個莫要為難!”安寧氣極了:“陳明宇呢?他幹什麽去了?”


    陳明宇是羽川那些學生官們的最高領導。出了這樣的大事,他不可能就這樣束手就擒。


    “當時事發突然,長安那邊一直在封鎖消息。他們是突然抓人的,很多學生官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抓了。”一個安寧看著眼生的中年男子突然發話:“羽川當時發生了地震,陳先生去災區視察災情了,根本不知道主城內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為了一網打盡,不僅封鎖了主城,還派兵去各村鎮搜查,勒令民眾不得匿藏開雲學子,否則便要連坐。有些學子本來已經在鄉人的掩護下逃了,後麵聽見整個村子被他連累要被屠村,自己又跑迴來自投羅網。”


    那位中年男子好似是那場變故的親曆者,迴憶起那段慘痛的往事,聲音中已經帶上了哽咽:“當時我等護衛著陳先生剛從山洪中逃出來,就遇到了那些前來抓人的世家私兵。我們死命殺出一條血路,先生卻在逃亡路上中箭墜崖……”


    安寧跌坐迴座位上,閉上了眼睛:“太子呢?既是說要殉葬,總得把人活著帶迴長安!從羽川到長安,路程足有半月……太子、羽林衛……他們都在幹什麽……”


    “太子?”劉沛苦笑一聲:“太子殿下重傷,自身難保,哪裏還有閑工夫來管我們這些人呢?


    至於羽林衛……羽林衛中那些貴族世家的子弟都被家族帶迴去關起來了。給殿下陪葬的名單上,除了那三百名開雲學子,還有羽林軍中那些忠於殿下的中下層將官。”


    安寧倏然睜眼,死死盯住劉沛:“藍田大營乃軍營重地,何大將軍豈能容他們亂來?!”


    劉沛說:“大將軍怎麽想的,我等並不知曉。我當日休沐外出,並不在軍中。歸家的路上碰到了前來報信的雲飛小公子,才能僥幸逃出生天。”


    季雲飛是季長離的小堂叔,年紀比季長離還小。其父季霖是西陵王季信的小叔父,昭元太後的小叔子。年紀不大,輩份卻極高,還曾是先昭王陛下最寵愛的幼子,在季氏王族裏極有分量。就連咄咄逼人的昭元太後見了,也得給他幾分薄麵。


    季長離幼時很得季霖這位小叔祖的喜愛,常常去季霖府上做客。季雲飛這個小堂叔天天跟在季長離這個什麽都會的侄女屁股後麵跑。後來季雲飛到了年紀,進入藍田大營從軍。季雲飛本想直接進入季長離的羽林衛,卻被其父阻止,後在何鴻光手下任職。


    但其賊心不死,同一個大營裏待著,他一有空就跑去羽林軍廝混。季雲飛為人隨性耿直,地位又特殊,敢在那種時候跑去通風報信也不算稀奇。


    安寧垂下眼眸。何鴻光怎麽想的,這些人不知道,但安寧此刻已經猜到了一些。


    安寧想起薑芯當初說的“季君臨與她同時服下鬼牙草……”


    彼時季君臨在薑氏手中,季信又病重不醒。何鴻光作為季信的心腹,首先要保的肯定是季君臨。


    想來雙方是私底下達成了協議——昭元派可以抹掉季長離的宸陽派勢力,宸陽係與東宮係切割;作為交換,昭元派不得傷害季君臨的性命,否則憑借著何鴻光抓住的那些南嶽老卒假扮的刺客……季氏宗室絕不會輕易罷休!


    開雲學院與羽林軍,一文一武,是季長離嫡係中的嫡係,也是季君臨的左膀右臂。昭元太後這一劑猛藥下去,直接把這兩支勢力打死打殘,還是以“為主殉葬”這個偉光正的名義……這足以震懾住朝中那些利益捆綁不夠深的朝臣。


    在這個奴隸製時代,時下的風氣很流行“人殉、人祭”。主君死了,忠臣為主君殉葬,是一件很值得讚揚的事。


    季長離十分厭惡這種風氣,但她當時沒有足夠的影響力去禁止人殉。為了改變這種風氣,季長離曾公然表示過自己死後不允許有人為她殉葬,卻遭到了輿論一邊倒的指責。


    昭元太後下旨令開雲學子與羽林軍中那些沒有背景的中下層將官為季長離這個主君殉葬,雖然明顯是在打擊異己,可在時下諸人的眼中,卻是名正言順。


    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備注:節選自秦風*黃鳥)


    想不到我季長離這輩子,竟然還能做上一迴秦穆公!釜底抽薪,一招致命……王祖母,您果然好手段!安寧心中一片冰涼。哀意與殺意在頃刻間達到了頂峰!


    “公孫先生!公孫先生!”


    安寧迴過神來,發現是老黑在叫她。


    安寧問老黑:“老黑,開雲學院與羽林軍,太子雖沒能保住他們……可你們……你們私兵團的存在並不被外人知曉,你為何也離開了呢?”


    私兵團當年被季長離派去截殺南嶽護送歲貢的小股軍隊。事成之後,為了避風頭,安寧命他們化整為零,隱於各地,聽候詔令。


    老黑說:“當年我們隱於各地,前腳剛聽聞殿下有難,本想入京護駕。不曾想卻後腳又驟然傳來了殿下病逝的消息。


    羽川大亂。他們不光把開雲學院那些學子抓走,還趁機把那些與學生官親厚的鄉民打成亂民。那些曾經受過學生官恩惠的鄉村幾乎整村整村地被帶走。那些鄉民被當成平息南嶽上國怒火的奴隸交給南嶽人,很快就被搓磨死了!


    這還隻是第一次!後來陛下醒了,太子殿下的傷勢也痊愈了,卻依舊沒有出手阻止,而是任由這樣的事情繼續發生!


    王姬殿下曾親訓我等:為將兵者,保家衛國乃首義!我等是王姬殿下的人,非是太子門下之臣。在王姬殿下帳下,我等能當一個保家衛國的將士;可在太子殿下門下,我等又算什麽呢?為虎作倀、出賣國人的無恥家奴?


    再說了,羽林軍中那些神族將士,太子殿下尚不可保。我等不過是些低賤的妖族,連給王姬殿下殉葬的資格都沒有!太子難道會比在意那些神族將士還要在意我們這些妖族麽?


    我等也不是沒去過長安找太子殿下,可東宮的門檻太高,我們這些妖族連靠近的機會都沒有,還差點引來追兵追殺……”


    安寧閉了閉眼,沒再說話。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


    縱然安寧知道季君臨有各種各樣的苦衷,可在西陵這樣一個軍功至上的國家裏,季君臨身為儲君,身上沒有軍功不說,就連自己的手下都無法保住,確實難以號令這些無拘無束的驕兵悍將!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長離伴月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月知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月知白並收藏長離伴月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