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淺予見他不痛快,“現在賣糕餅的還知道給套紙盒子,收破爛都知道給條繩子綁起來,咱們聆染堂一直用紙包的習慣早該改了。”沈啟明知道這有些道理,“好貨不靠包裝”,但關鍵是要讓別人知道你這是好貨。“我一會兒就去找廠子,爭取今天先把這樣稿給你辦了,不過幹活之前,你讓我吃口飯,腦子都轉不動了。”魏淺予:“啊?你問我今早吃了什麽?”沈啟明:“……”我沒問啊。魏淺予:“我師兄早起給我煮了糯米普洱配著黃桂粥”“……”沈啟明盯他小叔,感情這是來炫耀來了,真幼稚啊。“全天下都知道你有個會疼你的師兄行了吧。”魏淺予得償所願,美滋滋點頭,擺了擺手讓他滾了。沈啟明看他尾巴要翹天上去了,翻了個白眼,“倘若梁堂語是個女的,小叔你得瑟的樣子就像是情竇初開的青頭。”他大著膽子開玩笑,話剛說完就麻利溜了,魏淺予愣了愣,迴神苦笑了下,心說原來自己心思已經表現的那麽明顯了嗎。服務員們吃完後把垃圾都收拾了,蒸籠被攤子來收走,給沈啟明留的包子豆漿用盤子扣起來盛在青花碗裏。魏淺予在內堂等他吃完迴來,想再商量下盒子紋樣的事兒,迴身坐在堂前椅子上,手邊桌上放了本藍封包麵的絨布本,他認得,那是嘉雲拍賣行的拍品手冊。每次舉行大型拍賣會前拍賣行都會印一批手冊,送給有能力參加的店鋪或者私人手裏宣傳,裏邊記錄了流程和拍品種類來曆,有意者可以提前實地看樣兒,做拍賣登記。聆染堂經常會收到此類冊子,在北京時候要是閑著沒事也會過去逛兩圈,撿點自己喜歡的小玩意兒,上次那件黑絨布繡銀線褂子上的翡翠盤扣,就是他在拍賣會上買的一串翡翠手持拆來的。他撿起翻了兩頁,看有幾件不錯的古董,青玉龍鳳合巹杯叫他眼前一亮。合巹杯是古代新婚同房飲合巹酒用的,由一大塊青玉掏出來的,多一刀少一刀都能廢了,數量最少,能流落世麵上的更是少之又少。魏淺予想他師兄會感興趣,就順手把冊子揣進兜裏,等迴去兩個人一起看。想起梁堂語,想起梁園書房的博古架上空了個位置,門口有個雙耳環蝴蝶三彩瓶擺上正合適,又起來出去拿,剛走到中廳屋裏電話就響了。來電號碼是烏昌本地,魏淺予剛接起那段就傳出五嬸焦急的聲音。“淺予,你幹爹要不行了。”魏淺予一懵,瞪大眼睛驚問:“你說什麽?!”“我今早根據梁先生交代的去給他送飯,人躺在床上怎麽叫都不醒,我給你師兄學校去電話了,他在上課,校工老師找他去了,你快迴來吧,我試著還有氣,你跟我一起把他背去醫院。”魏淺予風一樣衝到大廳,經過狼吞虎咽吃包子的沈啟明身邊腳步不停奔向大門,“出事了,跟我走。”多年默契,沈啟明能從他的臉色上分出事大事小,沒多一句話,扔下滿是油的包子立馬跟了出去。路上他來不及多問,在他小叔身後狂奔一路,跑迴花埠裏,直奔盡頭聶瞎子小院去。梁堂語得到消息就往迴趕,魏淺予衝進院子時他正把昏迷的人背出屋門,五嬸在後搭手。沈啟明前腳剛進來,看清形勢立馬退迴去跑到街口打車。聶瞎子身上沒有二兩肉,雖然不沉但因為沒有意識一個勁從後背往下滑,魏淺予接替五嬸扶著,看人臉上一片灰白,焦急問:“我幹爹怎麽了?”明明昨兒個早晨畫展前他們還見過,人好好的,他幫他搬了椅子出來放收音機聽戲,聶瞎子說自己快好了。梁堂語沒法迴答,一路小跑把人送上車。到醫院聶瞎子就被送去急診室,魏淺予和梁堂語守在門口等,沈啟明下去辦手續繳費,身上帶的錢不夠,又迴聆染堂取。醫院人來人往,醫生護士從門裏出來進去步伐匆匆。“師兄。”魏淺予沒了主心骨一樣,不知該怎麽麵對這突然的事兒,“幹爹肯定沒事是不是,昨兒個他還說自己好多了。”“肯定沒事。”梁堂語知道他慌了,目光亂飄妄圖抓到一線生機似的,這意外猝不及防,他也沒任何準備,摸了摸魏淺予頭。“淺予,別怕,沒事的。”不知道過了多久,醫生出來了,叫家屬去辦公室談話。魏淺予和梁堂語一塊兒進去,辦公室小而逼仄,醫生聲音嗡嗡,他不記得對方說了什麽,隻記得他說聶瞎子腰上有塊骨頭壞了,連帶著骨髓一起。魏淺予求醫生救命,醫生說晚了,救不過來了,他給了準話,說最多再有一個月好活,讓親屬好好伺候,心裏隨時有個準備。病來如山倒,當一個人躺下,就證明閻王已經向他招手,聶瞎子腰上那塊骨頭已經壞到不能再壞,最疼的那段時間他自己硬扛著挨過去了,接下來骨頭截斷神經,倒是能不再遭罪。魏淺予瞪著眼睛站在醫生辦公室裏,天上劈下道雷落在頭頂,腳下發飄,好半天沒有迴過神。出了辦公室門,魏淺予靠在走廊上,低著頭,好半天才說:“我這個兒子當的,可真不孝順。”他幹爹一直說腰疼是老毛病,每次去見他悠悠曬太陽,還以為就快好了。這一切竟然都是裝的,他卻絲毫沒有察覺。聶皓然把最疼那段時間自己熬過去,熬不住了,疼暈了才叫他們發現。從聶瞎子暈倒梁堂語就有預感,這次的事情不能輕了,當年梁老爺子也是突然倒下,他晝夜伺候也就隻伺候了三天,意外突如其來,無論怎麽將來都是要後悔的。世間諸事皆紛擾,何時能隻記心上人。他自己心裏難受,也自責,又打起精神安慰魏淺予。魏淺予咬著唇,幾次起伏把情緒壓下去,他說:“我知道,我懂。”道理他都懂,可他心裏就是要難受。聶瞎子在醫院醒來,魏淺予和梁堂語都守在旁邊,被火燒壞那隻眼一直睜不開,另一隻睜開後裏邊蒙著層無光的翳,可能是得知了病情,梁堂語從裏邊看出了死氣。聶瞎子緩慢抬起一隻手,幹枯的五指虛虛抓了下眼前,掌心是空的,被梁堂語握住。他沙啞問:“我是不是不行了?”梁堂語嘴唇動了動,擰緊眉頭說不出話,他最笨,不會說話也不會騙人,沉默的氣氛蔓延,悲傷的氣氛籠罩所有人。魏淺予受不住了,拿著實話哄人,沒好氣說:“可不是。”他坐在床邊椅子上,轉移視線拿起桌上沈啟明買迴來的一隻大紅蘋果削,刀尖削出裏邊雪白的肉,連帶皮一起大塊掉在地上,又毫不可惜。“你再瞞著我們,下次不救你了,那麽大的骨刺也不上醫院,止疼片好吃嗎?”聶瞎子掙紮要坐起來,他手上吊針還沒打完,梁堂語怕他跑針,趕緊抓住手臂扶,立起枕頭給他靠。聶瞎子發覺自己腰不那麽疼了,就是腿使不上勁,靠梁堂語拖著才坐起來,張張嘴要說話,魏淺予先一步切了塊蘋果給他塞進嘴裏,不會照顧人,也不願意學,冷著臉說:“以後我跟我師兄輪班看著你,管著你。醫院一定得住,你再使性子耍脾氣就當沒我這個兒子!你這麽折騰自己這把老骨頭,還要不要看雨毛皴名揚天下了!”聶瞎子被劈頭蓋臉一頓訓,把蘋果嚼吧嚼吧咽了下去竟然嚐出絲甜味兒,舒了口氣沒事人似的笑,“畫展還沒結束,你還要管生意,不用輪番看著我,到點送飯就行。”魏淺予聽他的語氣覺著心酸,最後這段日子他們怎麽可能忍心叫這老頭孤零零過,吸了吸鼻子,錯開目光,“說了給你養老送終,你再拿我當外人我就把你送精神病院去,外頭想給沈朱砂當爹的有的是,就你不稀罕我。”聶瞎子被他逗笑了,虛弱地笑了。沈啟明辦完手續交了費,先前隻隱約知道他小叔有這麽個幹爹,他跟聶瞎子壓根沒見過,這迴才見著,把醫院這邊都安頓好,人醒了以後進去打過招唿就走了。魏淺予和梁堂語留在病房陪著,聶瞎子怎麽趕都不走。今兒個天氣好,護士中午進來開窗通風,聶瞎子吃了飯臉色不再那麽難看,靠在床頭看外邊的天,魏淺予和他師兄先伺候他吃完後才一起守著床尾小桌子吃飯,細微的咀嚼聲襯的房裏更加安靜。過了一會兒,聶瞎子說:“我的收音機落家裏了,我想聽戲。”他很少提麻煩人的要求,梁堂語不加思索迴:“我去拿。”飯已經吃好,他出門迴去拿收音機,魏淺予收拾了殘羹剩飯後坐在床邊,病房裏又陷入安靜,聶瞎子看向窗外,魏淺予怕他胡思亂想,下意識掏口袋想找點耍物出來添樂子。偏偏今早晨剛換的衣服,口袋裏幹淨的連塊奶糖都沒有,就有一本趕來醫院前從聆染堂裝來的拍賣手冊。“幹爹。”魏淺予叫他一聲讓人迴神,兩腿在椅子前伸開,說:“我覺著無聊,你呢?”聶瞎子知道他有打算,順著說:“我也無聊。”魏淺予說:“那我給你讀書聽。”聶瞎子笑著說:“好。”他靠在床頭,魏淺予坐在床邊,翻開拍賣手冊端在眼前,讀拍賣公告拍賣規則,內容乏味,聶皓然笑眯眯聽著,終於到了拍品這一頁,梁堂語取了收音機迴來。聶瞎子寶貝似的拿過來,巴掌大的收音機捂在手裏,又不想聽戲了,叫他繼續讀,他愛聽。魏淺予本就是為了打發無聊,乏味的拍賣手冊哪比得上收音機有意思,大體挑了幾樣有趣的東西讀來給他聽。“乾隆禦物黃銅荷葉錦鯉筆筒,象牙鏤空牡丹花骰子……碧玉龍鳳合巹杯”聶瞎子眼皮突然一跳,問:“什麽?”魏淺予又重複了遍,“碧玉龍鳳合巹杯。”梁堂語覺著這名聽起來熟悉,沒等想起什麽,聶瞎子傾身要看魏淺予手裏冊子。魏淺予給他端到眼前,“怎麽了?”這隻碧玉龍鳳合巹杯他在聆染堂時候就看好了,口沿鎏金,雙蝴蝶耳點紋,杯身浮雕遊龍戲鳳,雖然是玉器,但紋樣有商周時候味道,非常漂亮。冊子用紙很好,為了直觀配的彩色照片,聶瞎子手指摸在杯子上,摩挲上邊的蝴蝶耳,僅有的那隻眼睛瞪的老大。“錯不了。”他著魔似的,喃喃說:“錯不了,這是碧玉龍鳳合巹杯。”魏淺予說:“肯定錯不了,你沒看這兒還蓋著文物鑒定委員會的章。”文物拍賣比其他東西麻煩,在拍賣前除了要做真偽鑒定外還要經過文物局的簽字蓋章,這樣幾個來迴不知道要經過多少專家,雖然還是不能排除集體走眼的可能,但概率微乎其微。聶瞎子瞪著紙緩慢靠迴床頭,那隻眼睛直勾勾瞪著前方,看起來好像一潭死水,腦海裏卻是一片混亂……為什麽?為什麽這隻杯子還在,不應該,這絕不應該。它早就被風如許摔碎了,在十六年前的火海裏,他親眼看著一地碎片。“這個杯子……”梁堂語終於想起來,彭玉昨晚似乎提過一句,風如許臨死前用碧玉龍鳳合巹杯喝了酒。他把冊子轉向自己,不確定地說:“好像是風先生的東西。”這句話出口,兩人一起看向床上的聶皓然,因著火燒雪園,風如許除了一把折扇外沒留下任何遺物,這次的碧玉龍鳳合巹杯,恰是個意料之外的念想。聶皓然臉上剛升起的血色再次消散,臉色灰白,眼神僵直。狹小病房內,氣氛沉默又逼仄,風似乎都靜止不從窗戶流動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眨了下幹澀眼睛緩慢地,沙啞地說:“那是我的東西。”那是聶家傳了幾代人的杯子。第62章 風文甲這話說出來,魏淺予和梁堂語不約而同對視了眼,師兄弟一條心的選擇了沉默。家傳的杯子,關係風如許,如今落入拍賣行,不用說,誰都知道是積年舊傷。揭人傷疤,一般人做不出來,兒子和徒弟更做不出來。氣氛沉默,空氣逼仄。魏淺予低頭看著那件最低估值20萬的杯子,冊子一合,輕描淡寫笑,“碧玉龍鳳合巹杯,我去拍來給你。”豪言壯語將沉悶一掃而空,聶瞎子無神的眼睛聚焦,虛弱笑了,“你什麽都還不知道就答應的這麽痛快。”倘若是他敗家,為了酒錢賣杯子,怎麽值得費一番心意再買迴來。魏淺予在床沿坐下,“不用知道。”他說話賣乖,“幹爹想要,別說是一場拍賣會,刀山火海都去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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