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淺予毫不客氣,“勢在必得。”風文甲嘶吸了口氣,緊擰眉頭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沈先生,能否借一步說話?”他這神神秘秘的,擺明是要防著在場的誰,梁堂語跟他沒有交集,魏淺予大刺刺掃過彭玉。彭玉:“……”不用提醒,我知道是我。魏淺予有些事兒正好要打聽風家人,樂得他自己送上門,跟著漸離人群去了拐角,展館內人流漸多,此處兩側沒有展品最安靜。梁堂語站在原地,前方展台擺了頂純金鑲紅寶石鳳冠,圍觀的人不少,正好擋了視線。彭玉走到梁堂語跟前,見他“望眼欲穿”,壓著聲說:“風文甲是豺狼虎豹似的人,你怕你那小師弟招架不住叫人占了便宜?”“啊?”梁堂語迴神瞅他,半晌才反應過來彭玉在開他倆玩笑。彭玉見他怔愣,輕扯嘴角,長舒口氣。那事發生後,他雖表麵裝的坦蕩,心裏卻難免怨恨。他說話帶刺,梁堂語受著,他甩冷臉,梁堂語接著。那夜醉酒他明白了,他能一輩子僵持,梁堂語卻不可能迴心轉意,難不成真要從此絕交再不來往。二十八年了,國內國外他輾轉許多地方,梁堂語始終不曾跟他斷聯係,從他走上唱戲這條路,到現在小有所成,許多朋友漸行漸遠,隻有梁堂語還在眼前,他舍不得就這麽斷了往來,人這一輩子不光有情愛。他成不了梁山伯,但馬文才招人心煩,彭玉一身驕傲斷不會叫自己做出那不體麵的事兒。梁堂語盯著他。彭玉臉上流出轉瞬即逝的尷尬,垂下眼又抬起,心裏疙瘩終於解開,梁堂語沒留心也跟著笑了。彭玉搖頭,心說這架吵得沒意思,自己悄沒聲的冷戰又悄沒聲的和好,那感情自始至終都沒拿到台麵上來就結束了,有些惋惜。“等有空了。”折扇輕輕敲打手心,他說:“我請你和你師弟聽《梁祝》。”“好。”前邊展台的人走開,露出遠處魏淺予和風文甲。彭玉迴歸正題,望向那邊交談的兩人,“風家出了個好苗子,前兩天登台,上座率很高。之前四處養人脈,連我都能拉下臉來請,看樣子要下血本造勢,這時候找你小師弟,目的不會單純。”話雖摻雜私心,但也是實打實的忠告,“老梁,我勸你叫你這師弟別沾。他家人涼薄的很,吃人可不吐骨頭。”前邊展台又來幾個人遮住視線,梁堂語擰著眉頭,似乎真怕魏淺予出什麽事。這群人圍了個熱鬧,幾個唿吸的空檔便離開去看別的,風文甲在這中間哭上了,神情淒傷,正用掌根抹眼角。“沈先生,當年為了生計迫不得已,如今日子好過了,祖宗留下的東西要繼續流落在外,我要拿不迴來,百年後怎麽去地下見他們。”魏淺予沒有一點心思繼續跟他虛與委蛇,心裏窩的火恨不得能當場把人摁地上揍一頓。這老王八蛋一把鼻涕一把淚裝委屈,滿口謊話卻說的滴水不露。他承認當年拿了風如許的部分行頭,卻怎麽都不承認換過碧玉龍鳳合巹杯,一口咬定那原本就是風家東西,假話說的比真話還真,魏淺予心道,都說戲子無情,戲子都特麽是王八蛋!他朝梁堂語那邊看了眼,他師兄正看他,風文甲利己目的明確,他甩開對方拉扯的手,“拍賣那天,您就等好吧。”風文甲迴錯了意,以為他同意放手,小聲說:“今下午我就叫人把東西給你送聆染堂去。”魏淺予冷笑一聲,迴過身更小聲迴他,“別了,偷來的東西我怕爛手。”風文甲目送他離開,說了半天沒摸清他究竟是什麽意思,掏出手絹捏著角擦幹眼淚,在周圍逛了圈,似是沒見什麽得意物什,直接走了。彭玉說:“看樣子他來不是為了哪件拍品,就為你這師弟。”魏淺予走迴來,臉上能拔冰溜子,後槽牙都咬酸了,問責梁堂語,“師兄,又醜又老一男的當著你麵把我帶走,你連攔都不攔,還愛不愛我了。”周圍人頭攢動,彭玉一怔,梁堂語直接被他臊白紅臉,左右顧過,幸虧沒人聽見,壓著聲訓:“光天化日的,你胡說些什麽。”魏淺予也是心裏堵著火氣沒地撒,偏巧彭玉站他師兄身邊,任性來這麽一句過癮。碧玉龍鳳合巹杯已經被服務員放迴玻璃罩裏,罩子上映著張生氣的臉,“今兒個可真長見識了,林子大了,別說是鳥,王八都有。”魏淺予狠狠說:“這老王八蛋,這麽大年紀了在我麵前低聲下氣哭,存心叫人看笑話膈應我呢。我還真不吃這套,跟我裝孫子,我就做他一迴爹。”梁堂語聽他要給七十歲老頭當爹,不知道風文甲哪來那麽大本事把他氣成這樣,有擔心他吃虧。“他跟你說什麽了?”魏淺予沒迴答,麵無表情睥彭玉,火氣壓下去,“你剛說他是為了我來的,你這話隻說對了一半。”彭玉挑了下眉,他也想知道剛才風文甲老臉都不要,是為什麽,靜靜等著後續。“你之前說火燒雪園什麽都沒留下。”魏淺予冷笑說:“那可真是巧了,風文甲要送我一件點翠蝴蝶琺琅藍銀冠頭麵,說是風如許的遺物,叫我以後替他關照一個叫風滿庭的。”彭玉攥緊手裏折扇,“這群狗王八蛋!”從確定碧玉龍鳳合巹杯是真品時,他就懷疑當年風如許的財物被風家暗地偷走,這下子徹底得到證明。點翠蝴蝶琺琅藍銀冠是風如許最貴的頭麵,一直存在雪園床底下。當年彭玉跟在風如許身邊學藝,他爸定了這件東西做謝師禮,東珠大三十中三十小三百,純銀的架子,琺琅上彩,點翠羽鑲八寶……因為太華貴,風如許從不舍得戴,箱底鋪著紅絨布,逢年節拿出來擦擦再放迴去,說給他留著。風家對外說,那夜大火突如其來焚燒所有,以至於風如許什麽都沒留下。原來早就叫他們偷走了,他師父臨死前擺在身邊那幾口箱子都是空的,大火焚燒的隻有一棟空宅和他這個人罷了。魏淺予覷過他,大概因為罵的那話解氣,語氣稍微好了點,“他跟我說,這碧玉龍鳳合巹杯也是風如許的遺物,有傳家之用,這次拍賣會叫我別跟他爭。”風文甲原話當然要比這委婉,比這動情,更有聲淚俱下。魏淺予一向知道人心醜陋,除了他師兄以外旁人的都經不住細看,但頭一遭遇到這種徹頭徹尾的敗類,把假話說成真話,還能哭出聲來,叫人惡心。梁堂語蹙眉,“他說這是風家的傳家寶?”魏淺予再忍不住,破口大罵:“那是我幹爹的杯子,怎麽就成風家的了?說我跟他爭,他也配!”他沒有當場給風文甲教訓,是怕叫他們知道了聶皓然還在烏昌,風家人不擇手段起來沒有底線。他幹爹身體不好,最後這段時間要平安過,不能讓人攪擾。彭玉問:“你幹爹是誰?”魏淺予說:“聶皓然。”彭玉又想起剛才的事兒,他師父能“閉眼摸玉”不可能認錯杯子,他當年究竟知不知道手裏杯子是假的?知不知道道自己養了一輩子的風家,直至臨終前都在吸他骨髓。“我想見聶皓然,我有事要問他。”他要問清楚,這世上,有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碧玉龍鳳合巹杯。“你當你是誰。”魏淺予沒好氣說:“我幹爹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彭玉字字清晰迴,“他害死了我師父,我要找他要個說法。”“你放什麽屁!”……展廳不是吵架的地兒,幾聲對嗆把四周目光引來,梁堂語怕一會兒負責人叫了保安把他們攆出去。這兩位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書房裏還遺留昨日的沉香氣息,梁堂語沏了壺熱茶,彭玉和魏淺予對坐,屋外麻雀嘰喳喧鬧,屋內落針可聞。兩個人走了各朝一邊終於冷靜下來,迴來不罵了,魏淺予聽完彭玉說當年的事兒。他指尖撚著滾燙杯壁,聽完並不咄咄逼人,長睫撲下,“我幹爹沒有失約,那天晚上他去過雪園,隻是風如許沒跟他走。”這下連梁堂語都懵了,彭玉問:“你怎麽知道?”魏淺予舒了口氣,覷過他師兄,有些抱歉,這事他沒有告訴梁堂語。“昨兒個下午,我從聆染堂出來又迴醫院看他,他跟我說了當年的事兒。”他幹爹是故意趁他師兄不在才說,為的是讓他認清這條路,因為現在迴頭也來得及。“那晚,雪園大門上了鎖,他翻牆進去時候四周連堂都已經被火燒著成了一片火海。風先生站在堂屋前,他跑過去想拉人出來,結果一根橫梁從上邊砸下來,風先生推了他一把,自己被砸在下邊。我幹爹被餘火燒壞了一隻眼睛,搬壓在風先生身上燃燒的橫梁時,燒壞了手筋,現在還留著燒傷的痕跡。”“火勢剛開始時,風先生是站在外邊的,就是為了等我幹爹。他臨死前交代兩件事,第一,他說他這輩子從來沒後悔過,叫我幹爹離開烏昌好好活下去。第二,就是跟他要了碧玉龍鳳合巹杯,說了對不起。”合巹杯就是雙杯連體,不存在又多出一個的道理,聶皓然親眼見了風如許腳下的碎片,懷疑拍賣會上是假的,叫他留心。但今兒個他看了,展會上擺的確是真品,連杯子內腹那兩句不起眼的“濕濕楚璞,既琢既磨.玉液瓊漿,鉤其廣樂”小字都有。風文甲今天對這杯子勢在必得,不惜“一哭二鬧”。魏淺予想他們既然能偷走點翠蝴蝶琺琅藍銀冠,也能換走了真的合巹杯,跟風如許一起留在火場裏的,是贗品。而真品後來被變賣,幾經輾轉,到了今天的展覽台上。彭玉依舊不肯信,傾身問:“如果聶皓然如期赴約,我師父為什麽還要自焚?”那年冬天整日下雪,那麽冷他都挨了過來,眼見等的人迴來了,馬上就能得到自由,有什麽理由放棄。魏淺予靠在椅背上,長長出了口氣,“我不明白,為什麽你會覺著,隻要我幹爹赴約了,風先生就能離開風家?”“你什麽意思?”“風家是大家,風如許又是家裏門麵,恕我直言,對於幾百年傳承的家族來說,名聲比什麽都重要,出了這樣叫人戳脊梁骨事情,他們壓著瞞著都來不及,怎麽會把人放出去招搖過世。我甚至懷疑那場火是風先生自己放的,還是風家是為了臉麵故意放的。”寧死勿揚家醜,就跟古代女子失了貞潔被逼自盡一樣。在有些人眼裏,名聲可比人命重要多了。這些話給了彭玉當頭一棒,低頭直勾勾瞪著桌麵,這是他一直忽略的問題,以前他總憎恨風家像群螞蟥似的吸血吃肉。為什麽又會理所應當的認為那群寄生蟲會輕易放過供養人。魏淺予繼續說:“他們把風先生關在雪園,隻是心存僥幸,萬一他中途想明白迴心轉意了呢,畢竟當時他一人可養活全家衣食無憂。不到魚死網破,誰想砍了這棵搖錢樹。”話已至此,彭玉全都明白了,事實像鋒利刀子剮他,“但如果我師父執意要走,眼見人要留不住……”風家隻能不擇手段叫他沒法離開,錢都沒了,名聲不能敗。失去了一個風如許縱然可惜,但隻要他們引以為傲的名聲還在,總能培養出出下一個,現在的風滿庭不就是下一個。風如許那天確實離開過雪園,中午出門,至晚方歸,晚上喝了酒唱了戲,哭過笑過,將他送走後燃起大火。彭玉腦子亂了,心裏又傷又恨,咬著唇止不住哆嗦,眼眶通紅,“是他們做了什麽,逼他留下,逼的他……”別無選擇,唯有一死。他被自己真心相待,傾盡所有奉養的家人,親手殺了。眼淚打濕桌布,彭玉小聲哽咽喘息,原來真相是這樣,他從來沒想到風如許竟然死的這般悲痛。“我不明白,為什麽他不走,他明明能跟聶皓然離開的,為什麽寧肯死也不走,一群忘恩負義的王八蛋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梁堂語手裏茶杯嘩啦碎了,是被無意識捏碎的,紫砂泥杯壁薄,片鈍,沒紮進手裏,隻沾了一手茶葉。他在魏淺予看來時鬆開手裏瓷片,淡淡說:“杯子本身就有裂痕。”他這話時不肯看魏淺予,說完就出門去找抹布擦桌上水漬。魏淺予望著他離開背影,又掃過桌上茶漬這就是聶皓然和他,都不願不告訴梁堂語當年真相的原因。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來龍去脈後就能推測出當年的事兒,彭玉問的問題很簡單,即便現在他因為悲傷腦子沒反應過來,過兩天就會想明白。聶皓然知道風如許為何而死,所以即便他在那場大火裏搭上了所有,都沒有過一刻怨恨過對方。他苟延殘喘活著,隻是為了證明,風如許沒有錯,他也沒有錯。沒有錯誤的人,憑什麽要死,他腦子裏記著風如許,堂堂正正的活下去。他告訴魏淺予這些,是為了叫他有個準備,如今的沈朱砂於沈家何嚐不是當年的風如許於風家。魏淺予繼續沿這條路走下去,終會麵對別無選擇那天,到那時候,他又該如何破局。魏淺予長睫半垂,神色平靜為彭玉解惑,“其實很簡單,隻要他們說,‘如果你跟他走了,我們就鬧個魚死網破,對外公開你跟聶皓然的醃事,既然風家沒臉,誰都不能得好。聶皓然這輩子別想再出頭。你風如許不是名滿天下,日後無論走到哪裏,都要被戳脊梁骨,你們永遠都抬不起頭。’”聶皓然當年憑借雨毛皴名震一時,正是如日正天的時候,風如許不可能叫這些事毀了他。“他熬過了淩冬,熬過了大雪,最終卻敗給了虛無縹緲的世俗。”門外麻雀嘰喳叫著,竹葉尖帶著枯黃往下落,過了許久梁堂語都沒迴來。“我覺著。”魏淺予手指搭著桌沿,慢慢說:“風先生臨死前知道他手裏那隻杯子是假的。”“碧玉龍鳳合巹杯是聶家的傳家寶,我師父出國前叫他幫忙保管。被自己家裏人偷偷摸摸換走,風先生一定恨,也覺著蒙羞。”“但他臨死前,迴首往昔,走馬燈裏自己的親弟弟親叔叔,甚至是從小看著他長大照顧生病的母親和將他扛在肩頭嬉鬧的父親,那是生養了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