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成功都是魏淺予的功勞,梁堂語不能堂而皇之收這樣的錢,略作思慮,找了個借口,“七萬塊作聘禮,娶沈朱砂是不是少了?”魏淺予短暫驚愕,“不少。”他說:“娶沈朱砂用不上七萬塊,你一開口便足矣。”第59章 畫展國外的“沙龍”展出成功僅是起步,消息傳迴來,魏淺予打電話給報社朋友特意給他師兄留了版麵,又在《烏昌藝術》期刊占了個封皮,畫壇消息是靈通的,早在國外就有人聽到風聲,陳澄來過,陳金碧也來過,梁園陸續有人登門閑談道賀。揚名的事有魏淺予在背後安排,梁堂語每日送走迎來,月上樹梢,蹙眉把桌上工夫茶盞挨個摞起來放進茶洗衝幹淨,長長出了口氣。鳳凰鳴矣,求其友聲。君子相交,貴在品行相投,人一多,難免就有與自己意見相左或是觀點相悖的者,但這還是其次,真正叫他無法適應和難以相處的,是那些曲意逢迎和笑帶諂媚者,每每遭到吹捧,他便渾身難受,連聽都聽不下去。六枯山水能出風采固然好,但它帶來“知己”同時也帶來“騷擾”。他看著坐在桌案前提筆寫請柬的魏淺予,相較門庭若市,更願意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跟那人待在書房,最好窗外還有一輪月亮。魏淺予寫完一張鼓起腮幫子輕輕吹未幹的墨,梁堂語提了下褲腿在他旁邊坐下,見墨汁少了,拿起硯塊給他磨,魏淺予寫完的那張故意攤在他眼前晾。【謹定於十二月初一良辰美景,於烏昌榮匯樓大堂開立畫展,設薄酌酒席,恭請光臨。】下邊落款【梁堂語攜師弟沈聆染邀】梁堂語看著請柬,這是他們今早一起出門選的,大紅色封皮,撒金紙,配瘦金書雋秀大氣。賓客名單是他訂的,他師兄過了目,魏淺予寫完一張就把名字劃掉,到彭玉時,他問:“彭先生也會來?”梁堂語說:“我也不知道,”不發請柬是他不請人,發了請柬選擇權給彭玉,梁堂語不會主動跟人斷往來。請柬給他送過去,來與不來由他決定。“師兄。”魏淺予寫完,端到眼前,看自己手底下的請柬,隨意地問:“後天畫展,你希望我以魏淺予的身份到場,還是沈朱砂的身份參席。”“有什麽不一樣嗎?”梁堂語一邊給他研磨一邊說:“沈朱砂和魏淺予,不都是同一個人。”“不一樣。”魏淺予彎起眼角,“沈朱砂要坐堂前,魏淺予可以坐你身邊。”梁堂語反問他,“那你想坐堂前還是坐我身邊?”魏淺予說:“你猜啊,師兄。”兩個人對視,梁堂語笑了,湊近在他臉頰上親了親,“你要坐堂前,我就陪你坐堂前。你要坐我身邊,我就把位置給你留下來。”天色不早,請柬明早就要往外送,梁堂語說完接過魏淺予手裏的筆,“你休息會兒,看看五嬸飯好了沒有,今晚有你喜歡的粉蒸肉。”魏淺予起身把位置讓給他,出去看了一趟說還要二十分鍾,他師兄在忙,他也不想閑著,把梁堂語寫完的請柬輕輕吹,攤開晾。梁堂語出錢,魏淺予包下了一整個榮匯樓,畫展當天整個一樓大廳就是展場。梁堂語畫作居多,但也有這幾天上門的一些烏昌畫家送來的作品,就像是四年前一樣,不是專人展,是個梁堂語做東的集會。今兒個是他師兄主場,魏淺予不願出風頭,蘇繡銀線緞子褂一件沒穿,找人給自己量定了套西裝,穿著和做事都很低調,心甘情願給他師兄身邊做陪襯。大門朝天敞開著,願意欣賞的盡可前來,二樓廳裏擺好了酒菜,收了請柬的臨近中午過來吃席。彭玉夾在人群中進門,穿了身月白的盤扣的唐裝,不像以前似的懶洋洋,神情有點清冷。梁堂語一眼就在人群裏看見他,一起進門的陳澄等人過來打招唿,梁堂語隻能先陪笑將人引到樓梯口,迴頭再看彭玉。多年相交,彭玉了解他,甚至從眼神就能看出梁堂語心中的內疚困窘,主動朝他走近幾步,臉上帶起笑意。不過笑容還未達眼底,又瞥見他身邊的魏淺予,眼角的桃花還沒開就凋了,他點了點頭,斂眸上樓,連畫也沒看。魏淺予少見的沒有計較,跟他師兄一起站著,看著從容的背影,又覺著彭玉比他海量,倘若今日身份互換,他是彭玉,要不不來,要不風風光光來砸場子。人差不多都被招唿去了二樓,梁堂語在沒人看見的背後捏了捏魏淺予手心,輕輕一笑說:“要開席了,我們上去吧。”二樓人聲如潮,寒暄客套不斷,穿製服的服務員有序傳菜,湯羹碗盞都熱氣騰騰。梁堂語不適應這樣場合,象征性的站在中間說過幾句客套話後便開席。他師兄不會應酬,魏淺予陪著挨桌敬酒說漂亮話,梁堂語喝一杯,他跟一杯,不稍片刻就有些上頭。坐下後梁堂語看他臉紅起來,要給他把酒換成茶水,魏淺予不肯,眼神已經有了醉態,勾魂似的看他,“師兄,酒量都是練出來的,我要學著喝。”桌上人也幫腔,調侃梁堂語這師兄做的太小心,又說沈先生將來可是聆染堂的主兒,哪能一直在席上喝茶。梁堂語說不過這麽多人,把魏淺予搭在他大腿上的手撥下去,“你不怕自己喝醉了出洋相就行。”“我才不怕。”魏淺予又給自己倒了一小杯,眼角被酒熏得泛紅,胳膊肘拐掉他師兄筷子,趁人彎腰時也低頭,兩人同在桌子底下,魏淺予湊近耍流氓,熱氣噴在梁堂語耳朵上,壓著聲說:“我要是出洋相,就吻你。”梁堂語撿了筷子的手一怔,從耳尖紅到後頸。魏淺予滿意抬起頭,這時候有人來敬酒,他借機站起身給他師兄讓開地方。對麵的彭玉將看著梁堂語再抬起頭時臉紅了,別人跟他推杯換盞,白酒一杯一杯下肚,酒涼,眼睛卻熱。開過場敬完酒吃了飯,來的人三五結伴去樓下看畫,梁堂語怕魏淺予真做什麽出格的事兒,叫沈啟明先把他送迴去,自己留下來陪。烏昌有藝術院和藝術中心,魏淺予覺著都不如榮匯樓裝潢雅致,大廳中央有假山流水,畫平整掛在四周牆上,卷軸和玻璃框都有,小到扇麵,大到四尺潑墨,每一幅頂上都配了打光燈,跟紅木牆板相映。陳澄身邊圍的人最多,他從兜裏掏出折疊放大鏡挨副作品看過去,到了一個巴掌大的扇麵,筆觸工整,花萼上蜜蜂翅膀的花紋濃淡變化甚微,剛毛絲絲清晰,“不錯,真不錯。”他去門口登記,先把那幅畫訂下了。這次的展會也是銷會,客人看中哪副畫可以登記預定,等畫展結束後由專人打包送家裏去。彭玉跟著人在廳裏轉,梁堂語將六枯山水和雨毛皴結合,六枯山水起勢,雨毛皴點緊,大可其實磅礴,小可花間雅致,算是在技法上做了重大突破。他在一幅橫卷前站定,看著上邊細韌筆觸,眉頭越皺越緊。“這是元代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雨毛皴臨本,雖然我盡力了,但還是跟師父畫的差很遠。”彭玉又挪步到下一副,梁堂語繼續給他講解。彭玉沒有迴頭,梁堂語也不說多餘的話,將畫展都轉過一圈,天也快黑了,請來的人逛完展陸續離開,梁堂語到門口去送,今兒個菜好吃,畫好看,賓客們興盡而歸。門外的天黑成深藍色,長街兩邊的路燈陸續亮起,不知誰落下了一張請柬在門口,梁堂語彎腰撿起來,卻沒有展開,垂眸靜靜看著。挑的時候種類很多,他跟魏淺予剛開始花眼,梁堂語喜歡簡單清雅的,魏淺予喜歡華貴鑲金邊的,店員被支使的團團轉,一不小心被箱子絆倒灑出一摞大紅的,邊收拾邊道歉,順著嘴說:“這摞是進來賣給結婚人用的。”兩人對視,撿起來各執一端拿在手裏看,梁堂語喜歡大紅簡單,魏淺予喜歡灑金華貴,懷著心有靈犀的鬼胎一拍即合。“就這個了。”店員微愣,還是給他們包了。梁堂語看著灑金請柬,覺著自己心裏真是矛盾,一邊要給魏淺予留退路,一邊做事情又忍不住想要圓滿。他們能走多遠都不清楚,更別奢望會有一場光明正大的婚禮。他開玩笑似的下了聘,魏淺予也開玩笑似的接了,請柬上名字挨在一起,宴會上並肩敬酒,他貪心地想,要是能再有個結婚證就更好了。他發愣的工夫彭玉走到身後,目光穿過肩膀落在請柬上,“你挑的?”梁堂語沒說話,隨手將請柬擱在門口石獅子頭頂上,問:“你也要迴去了,我給你打車。”彭玉一下午沒給他正臉,對方也並不生氣,他並非是冷落,而是覺著無話可說,笑著調侃,“你師弟呢?怎麽沒在這裏看著,不怕我把你吃了?”梁堂語不知道該怎麽接玩笑話,實話實說:“小予喝多了,先迴去了。”他見彭玉神情裏帶著局促,並不想打車,似乎有話想說,主動開口,“你要是不著急,就再坐會兒,我給你泡壺好茶品。”“好。”彭玉跟著他進門,“太差的東西我可不喝。”他們的對話還跟以前一樣隨意輕鬆。廳裏有片為了畫展特意擺出來的休息區,茶具茶台都有,梁堂語取了魏淺予之前存店裏的福鼎白茶,燒上熱水開始泡工夫茶。偌大的廳裏就剩他們兩個,伴著沸水咕嘟,彭玉環顧空曠展廳,“我真沒想到,你有一天也會做這些事。”以前的梁堂語,不聚會,少社交,對於人脈往來充耳不聞,深居簡出到幾乎要跟這個社會脫節,叫他去辦畫展比殺了他還要難,可現在,有人輕而易舉便把他改變。梁堂語垂著眼用沸水洗茶,沉默是迴避衝突的好辦法,所有人都知道這是魏淺予所經營,他開始“結交別人”也是因為魏淺予。茶泡好了,他倒了一杯給彭玉。彭玉也並不是要個迴答,話題到此作罷,端起紫砂茶杯抿了一小口,稱了句“好茶”。他的目光落在梁堂語身上,“聶先生還好嗎?”“挺好的。”梁堂語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聶皓然,也慶幸他們還有話題可以說,“就是入秋以後身體不好,你要是能去看他,他會很高興。”風如許和聶皓然曾是知己,彭玉是風如許唯一傳人,得見故人,聶皓然肯定十分高興。彭玉搖頭,帶著點輕蔑笑了,“他並不會想見到我。”大概是酒勁上來,也或許是今天的一幕幕將心裏填滿,他再悶不住半點心事,十七年前他入了局,十七年後梁堂語拜聶皓然為師,如今也算是局中人,他們之間,從某種程度上,延續了長輩們的結局。他獨自保守秘密十七年,也想能有人說說話。他說:“畢竟當年我師父的死,也有他一份。”梁堂語震驚,“你什麽意思?”第60章 雪園“真相”“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我師父的死,跟他有關,也和風家有關。”“我早該想到的。”他歎了口氣,“上次你找我問聶皓然的事情,我應該把真相告訴你,你不應該成為他的徒弟,他不配。”“我不知道他們有什麽關係,但迄今為止聶先生的為人風骨,是我得了機緣。”為人弟子,受人傳承,便是恩情。別人的褒貶他無法改變,但自己可以平心而論說他是好。彭玉並不意外梁堂語的反應,嗤笑了下,折扇敲著掌心,“你請我品茶,我給你講段不好聽的故事。”“我們先說風家。”“我師從風如許但藝名卻不沿承風姓,是因為我師父臨死前給我除名。”梁堂語一直知道彭玉跟風家不對付,早些年剛從國外迴來時候,風家在梨園排一場戲他也排一場,還一定得在對方前頭。戲迷們知道兩家淵源,肯定要拿來比較,就流傳出了一句順口溜“彭戲把人唱醉,風戲把人唱睡。”這事當時茶餘飯後引起不少閑話,有的說彭玉忘本,違背師門。有的說是風家紙糊的燈籠留不住才,技不如人是活該。梁堂語從不多問別人私事,隻當彭玉是有性子,沒想到竟然跟風如許有關。“我師父這人,別看他總是一臉溫和,沒心事似的,其實他這輩子沒享過福,命苦的不像話。”彭玉低垂下眼,長而薄的睫毛被燈影照在臉上,蝴蝶一樣,“風家的人總吹自己祖上進宮唱過戲,在同行裏仰著頭走路,用鼻孔看人。住最好的園子,定最貴的行頭,覺著自家比別人家高貴。”風家是烏昌戲壇的第一大家,時至今日依舊能數上名字,他家每年上台出的精品不多,但勝在人丁興旺,也有不少人願意捧場。“他家人最愛擺譜,特殊時期沒落,改造十年迴來政策放開,老的已經唱不動了,小的又續不上。他們運氣好,藏起來的一件金絲牡丹掛珍珠流蘇頭麵沒被發現,一家老小就靠吃祖上留下的這點東西,都不願意丟了麵改行。”風家曾經滿身榮光受盡吹捧,姓氏養出來的驕傲叫都不願意輕易舍棄。“寧肯把冠上珍珠拆下來賣錢,出門也要穿緞子麵褂襖,說自己吃的肉餡饅頭。”桌上茶杯飄出氤氳,梁堂語低著頭一言不發,對傳承來說,止步不前並非最可怕的,後繼無人才要命。人不可能一輩子吃老本。彭玉嘲諷地說:“他們就這麽死要麵子活受罪度挨了幾年,老天終於瞎了眼,到我師父這代,出了這麽一位風華絕代的角兒。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梁堂語緊著眉頭,看他眼中冷意蔓延,腦子裏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彭玉抽了抽唇角極輕極輕笑了,他的眼睛靈動傳神,狹著眼角輕飄又陰森吐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