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第二天,秦管家就再次被打發去了河南龍門縣,同時風塵仆仆趕過去的還有載垣府裏的管家。秦管家過段時間如果在龍門縣巧遇京城其他權貴府中的家人,應該也不是件特別讓人驚奇的事情。不過,不同於秦管家主子的小心謹慎,有些人可是大大方方地將手裏的地契換足了銀錢出來的。比如說,載垣府的管家!那些老奸巨猾之人,豈有白白將到嘴的肥鴨再原封不動的吐出來的道理?更何況他還要出口惡氣,他堂堂擔當禦前大臣的一個實權王爺,竟然比一個閑散王爺拿的地少了十倍,走到哪兒這個理兒也說不過去嘛!


    而奕譞與芝蘭隔了幾日便坐上京滬火車的頭等車廂,開洋葷一般,兩人興高采烈地往那個傳說中的“傷風敗俗”的銷金之地而去。


    奕譞與芝蘭都是頭一次乘火車。在站台上等車的時候,一下子與這麽多平民百姓如此近距離躋身一處,兩個人還真有些忐忑不安,貼身侍衛也警惕地四處張望。


    火車興起不過一年,卻因為它的方便快捷票價便宜,立即成了商賈在京滬之間通行的首選。是以站台上等車的大部分人都是帶著夥計出門兒的行商,還有大批的貨物要靠貨運車廂帶走。


    奕譞和芝蘭又興奮又緊張,按著站台上工作人員的帶領,去到車尾頭等車廂區域等候。卻見那個地方已經有三個人了。明顯能看出來是一主二仆:一個瘦瘦的中年男人,一個打扮得幹淨利索的中年嬤嬤,還有一個年輕女子,穿著一襲西式的及膝皮草,頭戴一頂同色的皮草圈帽,襯著女子白皙嬌好的麵容,看上去真是華貴富麗之際。


    芝蘭最初一看那個年輕女子的打扮。登時有些不高興。因為她自己還穿著旗裝,雖然領口袖口都鑲嵌有狐皮,可是因為天氣寒冷,披著一領大大的昭君連帽鬥篷,裏麵穿著棉袍,這樣一比較,登時顯得自己臃腫無比。


    那個中年嬤嬤和中年男人一瞧見奕譞和芝蘭,趕緊迎上來行禮,恭敬地稱唿道,“見過王爺和福晉!”


    奕譞和芝蘭這才都猜到這個女子是誰了!兩人忽覺有些尷尬。卻得先向那個年輕女子行禮,稱唿道,“見過清貴人!”


    這個年輕女子竟然是鹹豐帝的清貴人!


    原來宮裏麵自從宮人和太監被裁撤大半之後。普寧皇帝和皇後娘娘又力排眾議,推出了一個新法令:前兩朝的妃嬪,凡出於自願的,皆可以出宮居住!內務府還另外奉送一份養老銀子。這道法令一出,前兩朝妃嬪中凡是有門路的。或者迴了娘家,或者被已成年開府的阿哥接迴府裏住,甚至還有已經出閣的格格來接了額娘去住,倒一下子走得七七八八了。剩下沒有走的,都是實在沒去處的,也就由內務府養老了。


    清貴人也提出來了。想迴上海定居!奕欣和九兒是知道她的來路的,自然知道她家裏其實沒人了!兩人商議了許久,最後。奕欣勉勉強強地同意了九兒的提議:允許她以後自行改嫁,但是出宮以後,從此這世上,就再沒有清貴人這個人了!


    正好奕譞和芝蘭有上海之行,九兒便拜托他們一路隨行照顧一下。


    也許是覺得以前的名字“白牡丹”太招搖。也太不倫不類了,她用迴了自己的本名兒。如今叫做白先月!


    白先月等奕譞和芝蘭直起身後,婷婷一拜,低聲說道,“民婦白先月見過王爺和福晉!”


    奕譞和芝蘭一愣,知道她身份已改,也不再勉強。芝蘭這才看清楚,原來白先月這一身皮草竟是以前九兒的穿戴,想來是送給她了。心裏稍有不滿,卻比剛才要舒心一些。隻是覺得與她那身兒華貴行頭想比,自己身子臃腫難看得緊,恨不得立刻換身行頭,隻是這樣的皮草自己都還從來沒有添置過,當下咬咬嘴唇,等一有機會,立即下手。


    三人帶著一班隨從相對無語,隻能默默等著火車進站。當蒸汽機車頭咆哮轟鳴著,牽著長長的火車車廂進站的時候,奕譞與芝蘭都看傻了,芝蘭更是嚇得躲到奕譞身後,兩個人傻愣愣地瞧著。白先月也有些驚詫,可是眼裏卻閃爍著興奮的淚花!不過禁足深宮經年,世道已然大變了!她白先月終於有機會重獲自由,這樣的新奇事物她可是來者不拒呢!


    三人上了頭等車廂,白先月和嬤嬤用了一間,奕譞和芝蘭獨用一間,他們的侍衛和丫鬟仆婦就在隔壁另有一間包廂,白先月的男隨從便也跟他們一處。


    關上包廂門,芝蘭連唿還好,奕譞奇怪地問她怎麽迴事?芝蘭一吐舌頭,笑道,“我還以為這一路都得跟清貴人擠在一個包廂裏呢,那還不得別扭死了!”


    奕譞趕緊噓聲喝止,低聲道,“都說了,叫白先月,不再是清貴人了!”


    芝蘭哼的甩他一個白眼兒:“就你記得住人家的名字!”


    奕譞苦笑道,“人家可是先帝的女人,我正兒八經的嫂子!你說你這拈酸吃醋的也太沒譜兒了吧!”


    芝蘭一聽這話可不樂意了,她一向已經開始以“新女性”的身份自居了,居然被形容為“拈酸吃醋”!立即又是重重地哼了一聲,卻也不好意思再追究剛才的話題,幹脆轉開了口風,發氣道,“她身上那身兒皮草可是九兒送給她的!姐姐偏心,送給一個外人反倒不送給我!反正我不管!等從上海迴到京城,你得馬上給我買!”


    奕譞也正自後悔剛才用詞錯誤,一聽芝蘭主動把話題轉開了,心裏一鬆,笑嘻嘻地打趣道,“哎喲!我的新女性誒!那身兒皮草一看就是西洋款式!這種東西正兒八經要在上海那種地方才踅摸得到,你反倒要迴京城添置。京城裏要有這種新款,還用我操心嗎?你不早就自個兒買到手了!”


    芝蘭一想也是,臉上一紅,便嘟著嘴不再說話。奕譞愛極了她這副小模樣,見狀立即笑嗬嗬地擁她入懷,在耳邊低語道,“等到了上海,不僅給你買皮草,還給你買那日你穿的那種睡袍……”


    芝蘭大羞,捏起粉拳便朝奕譞身上使勁擂過去,氣道,“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別叫人聽了去?”


    奕譞一手一個,隨隨便便就抓住了那兩隻小粉拳,嗬嗬笑道,“你再這麽嚷嚷,隻怕滿車廂都聽見了!”


    芝蘭氣急,生怕真的被人聽了去,臉上一片潮紅,兀自身子在奕譞懷裏扭動,兩人打打鬧鬧的,動靜兒還真被隔壁聽了去。


    小兒女的繾綣是多麽美好的事情啊!白先月迴憶起了初進宮的時候,第一次看見鹹豐皇帝那張被天花毀容的臉時,心裏的震驚!


    她似乎生來就注定與女兒家最渴望的花前月下的純情之事無緣!在老鴇的嚴格訓練之下,她練就了一雙最擅於洞察男人情事的敏銳眼光;更厲害的是,無論是那種醜陋庸俗不堪的男人,她都能把他捧得自以為是潘安再世!


    見到鹹豐皇帝的時候,心中的震驚其實不是因為那張被天花毀容的臉,而是那張臉上暴露出來的自慚形穢。她不禁心裏慨歎著,“老天啊!他可是皇上啊!怎麽能夠因為相貌被天花毀了,就這樣自卑?就這樣自暴自棄?就這樣破罐子破摔!”


    如果說,做白先月這一行的,期盼著能有什麽撞大運的好事兒,莫過於此了!他是天子,萬人之上!卻有著一副醜陋的尊榮!其他妃嬪小心翼翼的遮掩、曲意的逢迎討好,然而卻是發自心底的厭惡,以為他那顆敏感的心感覺不出來嗎?


    初見鹹豐,白先月便在心底暗暗下定決心:她要拿出她渾身的解數,她最最厲害的本事來,真心誠意地感化、俘獲那顆彷徨無助的心。當鹹豐帝果然毫無意外地將萬般恩寵獨獨賜予她一人之時,她從未像那時那般,在心裏如此感謝嚴格訓練她的狠毒老鴇兒!


    多麽難忘的時光,那麽的甜蜜恩愛!如果鹹豐皇帝最開始時,還會在意亂情迷之時叫錯一個人的名字,那麽到了後來,鹹豐皇帝已經完完全全屬於她白先月一個人了!白牡丹才是真正的花魁!豔壓群芳!若有花魁排名榜,甚至應該蓋過李師師、柳如是之流!


    白先月啞然失笑!火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叫聲,蒸汽彌漫中,終於開動了!站台上的人在拚命地衝著火車上即將遠行的人招手,又能聽見隔壁那個嬌羞的嫡福晉在衝著車下麵送行的府裏下人大聲囑咐著什麽。


    擁擠的人群,卻沒有一個是為她白先月而招手的!身體隨著火車的節奏晃動,一口白氣嗬到窗玻璃上,蒙住一片白。白先月的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終於哭到難以自持,雙肩開始劇烈地聳動著,雙手捂著嘴,痛苦地嗚咽道,“先帝啊!牡丹去了!”


    一旁的嬤嬤趕緊掏出絹子遞了上去,一把抱住白先月,一道失聲痛哭起來。


    淚眼婆娑中,白先月這才明白過來,在她使勁渾身解數向那個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承歡之時,自己的心也早已被一同奉獻上去了!那個滿臉瘢痕的男人已經深深地鐫刻進了自己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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