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則徐府上出來,已經過午。


    林則徐脾胃虛弱,飲食需單獨調理,也因四阿哥等人不願過長時間打擾林大人休息,是以這次聚會之前,已經拜托魏源轉告,隻喝茶不吃飯。


    三人還從來沒有一起聚過,難得的機會,都頗動心。四阿哥與六阿哥一起看向九兒,問她想吃什麽?望著零星飄起的雪花兒,九兒情不自禁地吟誦起白居易的一首俏皮小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兩位阿哥咧嘴一陣開懷大笑,跟貼身的侍從吩咐下去,三輛馬車依次離開瓦楞胡同,朝向京城最有名的吃火鍋兒的酒樓駛去。


    “京城第一鍋兒”的金字招牌可是響當當的,家族生意延續百年。早有侍從前麵打點,將三樓頂層給包了下來。店家並不知道三人來路,卻早已伺立門前,恭敬守候,一路將三人引至頂樓才退下。


    這場酒宴的氣氛當真古怪,九兒把盞斟酒,三人不多話,就著香氣撲鼻的涮鍋子,小杯吃酒,卻個個兒一咕嘟見底兒,都喝得豪爽,笑意含在嘴角眉間。直至酒過三巡,雅間兒裏熱氣蒸騰,三人臉頰眼窩熏得酡紅,額上微微蒸出細汗,方才停下。


    四阿哥微醺,看看九兒,又瞧瞧六阿哥,猜不透兩人如今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心情複雜,酒意上頭,咧嘴笑道,“六弟今天得多喝幾杯,恭喜六弟喜得桂良大人愛女!”朝著九兒手臂一揮,“來,玉蘭,給她斟滿!”


    那口氣,儼然與玉蘭已是一家!


    六阿哥與九兒均是一愣,九兒嘴角一勾,置若罔聞,六阿哥卻笑開了,借著酒勁兒,無所顧忌地衝著四阿哥一指,“四哥這是想從六弟這裏討口彩呢!好!我就順了你的意便是!”謔的站起身來,雙手一拱,朝著四哥,再朝著九兒,朗聲說道,“六弟恭喜四哥四嫂喜結連理!”說罷一手抓起酒盅,大喝一聲“幹!”也不看那兩人,自顧自地一飲而盡。


    四阿哥抿嘴一笑,拱手迴應道,“多謝六弟吉言!”手上去取酒盅,篤定地細細飲下,眼神卻飄向九兒,觀察九兒臉上神色。


    皇上指婚的消息幾天前就下了明旨到府裏了,九兒一點都不驚訝,卻也毫無喜色,甚至連點赧顏也懶得喬裝。


    仿佛沒聽見哥兒倆的一番計較,九兒不動聲色地替兩人重新蓄滿酒杯,然後放下酒盞,抓起筷著去涮切得薄薄的羊羔肉片,津津有味地品嚐著,又去涮一筷子小青菜,隻顧自己悶頭吃了起來。


    四阿哥一時有些臉上掛不住了,抓起酒盅一飲而盡,還覺得不解氣,搶過酒盞自斟自飲,一氣連幹三杯。


    六阿哥本來一心遷就著四阿哥,見狀卻忍不住心裏竄起一絲報複的快意,樂嗬著嘴角一咧,趕緊掩飾著拿起筷著去就那口涮鍋兒。


    九兒將兩人神色盡收眼底,臉上雖是漠然,心中其實也在翻江倒海。


    今日林府一番陳述,其實九兒也借此機會將思路徹底地梳理了一番:如今九兒的實力今非昔比,原本以生存為前提而做的打算不得不全盤推翻了重來。九兒自己也在思索,到底要過怎樣的一生?皇上下達了指婚的旨意,九兒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才是慈禧!即使如此,九兒也並未覺得有患得患失的大喜大悲之感!


    也許事到如今,曆史的車輪已經逐步開始偏離了原來的方向。


    即使不靠任何人,如今的九兒也可以將自己照顧得很好了。可是身為女人,九兒也有逃避不開的情結:是女人就總想有個情感的歸宿!隻羨鴛鴦不羨仙!


    看看六阿哥,英姿勃發、才華橫溢,美哉少年!要說心中屬意,最偏向的便是他了!但是,若真的一意孤行,隻怕四阿哥登基之日,便是六阿哥的末日了!


    曾經,九兒心裏動過一個念頭:要不要幫助六阿哥奪嫡?但也隻是一陣風吹過,轉瞬而逝。


    不是九兒心地仁慈,不是顧及他們兄弟情深,隻是在那一刻,九兒突然意識到,心靈深處其實還有很大的一處空間,以前未曾觸及:那裏縈繞著一種絕對孤獨的感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仿佛從更古蠻荒以來,便隻有一人的那般孤單寂寞!


    這般的孤單寂寞,決不是現在的六阿哥能夠填補的!


    況且,一旦真的興起奪嫡之念,鮮血淋漓之下,隻怕與六阿哥之間的情意也會變質了!


    即使覺得六阿哥是此生良配,是唯一的那位!歲月流逝,待到九兒美貌不再,六阿哥是否還會有“共君度白首”的情懷呢?前世的慘痛教訓曆曆在目,九兒沒有這個信心!


    如果做了慈禧,起碼可以一生叱吒風雲,甚至可以真正轉舵,改變這個社會前進的方向,同時也改變四萬萬人的命運呢?


    總比一個人過著孤單的日子強吧?


    心念及此,那心靈深處的孤寂瞬間氤氳於九兒的四周,仿佛“叮的”一聲鈴鐺輕響,四阿哥與六阿哥被那氤氳觸及,霎時沉湎其間。不過須臾,卻仿佛經曆半生滄桑。


    六阿哥似乎感覺到了什麽,酒意頓消,警醒地望向九兒,卻見美人微醉,眼波流轉之際,鬱鬱寡歡。登時憐惜之意大起,心中又痛!


    四阿哥卻隻看到九兒全無喜色,心中早已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怒意漸生。


    席間氣氛陡轉直下。


    “啪的”一聲,四阿哥扔下了筷著,臉上不爽,瞪著九兒生氣。


    九兒不疾不徐地立起身來,向著四阿哥,明眸皓齒,不卑不亢,依舊以男裝行禮道,“既然皇上指婚,玉蘭自當遵從。隻是,請四阿哥記得玉蘭那日在船上說的話。此事無關他人,隻在玉蘭自己的小兒女之念,還請四阿哥寬宥!玉蘭不勝酒力,先告退了!”說罷,向六阿哥也行了個禮,丟下兩人,自顧自先撤了。


    六阿哥一聽似乎還有關竅,卻不是自己,不禁愕然!轉頭去看四阿哥,那廂已是滿臉黑線!


    六阿哥一時擔憂九兒,想著找補些話給九兒打個掩護,好歹讓四阿哥把這台階兒給下了。他是何等玲瓏心性,便假作既頹喪又氣憤之色道,“四哥,這個女人可真是不一般,心氣兒忒高了!咱們什麽身份?堂堂皇親貴胄,竟然入不了她的法眼!”


    四阿哥一聽,原來六阿哥在九兒那兒也是如此失意,登時注意力被轉移了過來,故作嗔怪道,“玉蘭那是吃醋呢,跟我耍些小性子罷了!無礙!到底是個小女人,迴頭我好生哄哄她也就是!”說罷,竟然有些高興起來。


    胸中塊壘一消,興致又來了,便去尋酒盞,要跟六阿哥拚酒,忽然眼珠一轉,又說,“咱們兩個大老爺們兒,枯坐於此鬥酒多麽無趣,不如轉去喝點花酒如何?聽說天香閣最近新出一位頭牌,名氣響得很呢!如何?咱兄弟去見識一下!”


    六阿哥一驚,沒想到九兒前腳剛走,四阿哥竟然念頭已經轉到那粉頭身上去了。心中氣恨難平,九兒在自己心裏便如皎皎白蓮般珍貴,舍不得一絲塵埃侵襲,拱手讓與四阿哥,卻是被這般褻瀆作踐,一時,牙關緊咬,咯咯作響。


    隻當沒聽見,悶頭喝了三盅,四阿哥卻沒有察覺他情緒有變,仍在一旁追問,“怎麽了?六弟,你看你這樣喝悶酒多麽無趣,咱們換個地方!”


    六阿哥借著酒勁兒,嗬嗬一笑,勸道,“四哥,還是算了吧!如今皇阿瑪尚在病中,萬一被人瞧破了行跡,少不得又是一堆雪花奏折罵個狗血淋頭!”


    四阿哥神色一震,連聲自責道,“多虧六弟提醒得及時,我怎麽忘了這茬兒了呢?確實該避避嫌疑的。”這麽一攪,已經酒興全無,幹脆直接打道迴府了。


    六阿哥卻說一個人再坐會兒,還沒喝夠,恭恭敬敬送走了四阿哥,自己又接著喝起來。隻覺得今天這酒便如淡水一般不給力,連唿店家換酒,貼身侍從鐵柱一看主子神色不對,趕緊安排著換酒添菜,重新收拾了一桌。


    特意換了一壇高度白酒茅台,六阿哥一腳踏在椅上,拍開泥封,取了淺口大碗,滿滿斟上一碗,咕嘟咕嘟仰脖而盡,這才大笑起來,連唿痛快!又是連著滿斟數碗,把一旁伺候的鐵柱嚇壞了,連聲去勸,卻哪裏勸得住?


    六阿哥來了雅興,撚起一根筷著,敲著碗沿兒,做歌唱起李白的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迴。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


    鍾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唿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與爾同消萬古愁…..”六阿哥吟道此處,已是喃喃,腦中浮現那日夜晚之景,月下,九兒佇立,美若天仙!可是,這塊心中的珍寶,已經是別人的側福晉了。


    虎目迸出淚珠,酒意上頭,六阿哥往桌上一撲,沉沉睡去,口中猶唿,“九兒……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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