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兒就是元宵佳節,兵部衙門門可羅雀,清清嗓子都能聽見迴聲,不過,還是有四五個小吏在忙碌著,倒不是這幾個人特別勤奮,而是他們的上司是個勤奮之人,不僅從不輕易缺勤,還時常加班,這人便是兵部右侍郎曾國藩。


    曾國藩正當年富力強之年,談吐儒雅,風度翩翩,白麵美髯,兩眼炯炯有神,似有用不完的精力。


    大過年的他不在府裏,卻到兵部來忙活,隻因為前兩天,一個從來沒想到過的人請他喝茶。


    當時他府裏剛剛送走穆彰阿府裏一位送信的幕僚,信裏約齊了一班穆黨中堅,等一過了元宵節,便發起一次聯名上奏,為穆彰阿鳴不平。


    選擇的這個時刻十分敏感,宮裏對皇上的病情諱莫如深,穆彰阿有些急不可耐了。萬一錯過皇上的最後一刻,穆彰阿的政治前途便會墮入萬劫不複之地!這對所有穆黨一派的人來說至關重要,尤其,年前,對穆黨骨幹,戶部侍郎季懷平的彈劾奏章已經被公開遞進了軍機處。萬一穆彰阿倒台,後果不堪設想!


    其實,這些事情膠著了一段時間,自從皇上稱病以來,所有敏感的奏折都被留中了。在曾國藩看來,這是皇上在釋放一個重要的信號:天色要變了!


    穆彰阿對曾國藩有座師之恩,雖然曾國藩在官場一步步行來靠的是天生對政治鬥爭的敏銳與領悟,但是不可否認,隨著近年來曾國藩職位的步步高升,借著穆彰阿的影響力,他的仕途順暢得不可思議,十年之內連跳七級!不可不謂異數!


    接到穆府送來的信,曾國藩耍了個心眼,推說馬上有客人要見,不便立即迴複,迴頭再遣人送信過去,穆府幕僚礙於曾國藩位高權重,不敢催促,悻悻然地走了。


    緊接著又有信使來,呈上一份請帖,請曾大人一個時辰之後,青雲茶館品茗清談。要說這帖子下得實在不客氣,居然限定一個時辰之後“清談”!可是,名帖的主人卻是四阿哥!


    以曾國藩政壇常青樹的睿智,這還有什麽可以挑剔的餘地?立即更衣,提前打馬出府而去。


    青雲茶館位於鬧中取靜之地,離京官們聚居之地不遠,距繁華熱鬧的商業街拐了個彎,恰恰合了不少官員選擇清談之地的心意。加之名字吉利,是文人騷客紮堆兒之地,常常能碰到名重位高之人,越發成就了茶館兒的名氣。


    四阿哥與曾國藩見麵,若是傳揚出去,隻怕立時會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於四阿哥倒罷了,於曾國藩隻怕就不好聽了,一向的清譽聲名受損都有可能。


    曾國藩提前過來,就是想避開同時與四阿哥出現在茶館兒門前,同時也有顯示恭敬之意。


    還沒見麵,曾國藩的態度已經足以說明問題了。


    四阿哥的侍從已經提前包下頂樓,場子已經清理,曾國藩坐在窗前,靜心等候,猜測著四阿哥在此關頭約談自己,能是什麽事?他認為八九不離十,便是對付穆黨一事,已經打好腹稿,想好托辭,兩不得罪。如果這種時候想讓他衝出來,對穆黨甚至穆彰阿本人反咬一口,未免也太小瞧他了!


    沒等多久,四阿哥竟然也提前到了。兩人像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親熱地打著招唿,為這默契歡欣鼓舞。


    “曾大人來得好早啊,倒薄了本阿哥一番待客美意!”四阿哥客氣地打趣道。


    “怎敢勞四阿哥久候,下官應該的!”曾國藩拿捏著分寸客氣道,畢竟一會兒要拒絕四阿哥之請,不好太過親熱。


    茶水重新端上來,兩人屏退茶博士,曾國藩親自把盞,四阿哥並不客氣,大大方方受了。


    看著曾國藩斟滿茶杯,四阿哥微笑道,“本阿哥去年上海之行,不知曾大人可曾耳聞?”


    一聽這事,曾國藩眼睛登時一亮,放下茶盞,激動地說道,“四阿哥此行做得如此大事,下官怎能沒有聽說過?樁樁件件皆是下官心之向往,恨不能與四阿哥同行,以盡綿薄之力。”


    “好!”四阿哥點頭讚道,“林大人果然沒有錯看你!”


    “不知是哪位林大人竟然向四阿哥舉薦下官?”曾國藩驚詫不已。


    “試問當朝最具洞察眼光之人,除了林元撫林大人還能有誰?”四阿哥口氣十分豪邁。


    曾國藩一聽,聳然動容。


    對於林則徐,曾國藩亦是神交已久,自然買賬,立刻知道之前的猜測有誤,林則徐絕不可能為了黨爭之事舉薦自己,登時好奇心被調了起來。


    “曾大人如今在兵部任職,對於用兵打仗一事頗有精通,不知對於洋人與大清軍隊的實力可有做過比較?”四阿哥一提起現實的話題,便高興不起來的,問到後麵,嘴角耷拉了下來。


    “這個……”曾國藩沉吟了片刻,雖說大清的軍備實力非常落後,但是作為大臣卻不能輕易宣之於口,否則很容易被人捏住把柄——這便是朝堂之上的尷尬現實,那塊遮羞布誰也不敢大著膽子去揭下來。


    “曾大人請盡管直言!”四阿哥對這一類的貓膩最為洞悉,笑著勸道。


    “喳!下官慚愧!”曾國藩仍然是個有些真性情的人,一見被四阿哥識破,立刻赧顏,馬上改之。


    “臣以為,西方列國不僅武器軍火大大優於大清,就連為了配合新式武器而製定的戰法也頗有值得借鑒之處!更別提海上交戰,大清連一艘能夠出海坐戰的輪船也沒有,試問人力木殼船如何能與蒸汽機驅動的裝配大炮的輪船相抗衡?”曾國藩在這方麵早就做過詳實的研究,是以一說起來立即切中肯綮。


    “唔……”四阿哥連連點頭,眉眼俱是笑意,“曾大人不愧朝中棟梁,言之有物,一語中的。”


    “不敢,學生後學之輩,隻是跟在林元撫大人身後,努力睜眼看清這大清以外的世界!”


    “是啊,林大人能文能武,眼光獨到,實乃不世出之傑出人物!隻可惜英雄暮年,垂垂老矣!”四阿哥扼腕嗟歎。


    曾國藩默然,林則徐雖然在他心中也是傑出人物,但是仕途不順,卻是曾國藩看在眼裏的,想起那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不禁心中一抽。這樣的悲壯之事似乎是曾國藩一向避免的。


    “此次上海之行的同時,老六以《洋務周報》的名義送出去一批西洋留學生,不知曾大人可有耳聞?”四阿哥進入正題。


    “臣確有耳聞,此乃有利於大清千秋萬代之壯舉,臣舉雙手讚成!”曾國藩敢於這樣表態,是因為四阿哥與六阿哥近來屢屢公開表達出一致的政見立場,所以才敢如此態度鮮明,雖然此舉被穆彰阿斥為胡鬧。


    “唔……”四阿哥對曾國藩的態度十分滿意,繼續說道,“很快在上海那邊會建造一些新式工廠,引進生產蒸汽機和許多工業機械,武器工廠也在籌備之中,我們能夠派出去學習的人員畢竟有限,是以打算開辦大清自己的新式學堂,普及西學。其中準備專門建立一個兵工學堂,想請曾大人擔綱籌備,不知曾大人意下如何?”


    曾國藩一聽,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熱血滾滾沸騰,大喜過望,哪有拒絕的想法,穆彰阿以及穆黨之類的恩怨頓時被拋諸九霄雲外,當場把這眼中的“美差”給應了下來。


    這便是大年十四,曾國藩還在兵部衙門忙碌的原因了。


    曾國藩雖然擔了一份穆黨的名聲,其實,與穆黨一派甚至大部分在朝官員作風迥異。年富力強,卻深諳做事之道,為政第一要義需耐得繁瑣!他素來秉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信條,生活與為官一向勤儉廉潔,不避勞煩。


    更重要的是,他深諳練兵之道,在這一點上與林則徐如出一轍,對於西洋軍備的威脅如鯁在喉。他其實早幾年就與穆彰阿深談過,無奈穆彰阿一聽要與洋人相抗衡便連連搖頭。其時官階尚低,不具資格麵聖痛陳利弊,更礙於穆彰阿把持朝政一手遮天。


    他擔憂國力衰弱,心如煎熬。如見四阿哥的提議,恰如瞌睡有人遞枕頭,高興得簡直有如遇知音之感。


    迴府當夜,便奮筆疾書,一份完備的兵工學堂籌備事宜章程已經洋洋灑灑新鮮出爐。


    此時,兵部衙門裏冷冷清清,隻曾國藩與這四五個所在的辦事值房升起了一籠炭火。曾國藩興致勃勃檢視著小吏根據要求匯編出來的資料,預算逐漸有眉目,所需資費今日便可匯總出來。


    預計到可能需要的資費金額,曾國藩突然想起禦前大臣載垣的那副門神麵孔,登時皺起了眉頭。這已經成了朝堂上的笑話了,因為載垣如今隻會說一句話,“我沒錢!”不過轉瞬即釋然,既然四阿哥如此篤定,必定已經有辦法了,想起傳聞中在上海發生的一係列聞所未聞的事情,不禁充滿了期待。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一片嘈雜,兵部衙門的寧靜登時被打破了。曾國藩惱怒不已,嗬斥道,“快去看看,何人喧嘩?”馬上便有小吏跑了出去。


    小吏片刻即迴,跑得朗朗蹌蹌、失魂落魄,猝然匍匐在地大哭道,“大人,大事不好了!皇上…….皇上駕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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