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寒風冷冽,因為皇上病體未愈,宮裏依舊冷清,春節期間隻按年俗禮製由四阿哥代為祭祖,其餘活動全部暫停了。


    民間卻該怎麽熱鬧還怎麽熱鬧!小孩子堵在巷口點炮仗,比比看誰家的煙火更花哨。


    今年京城冬日的街頭有一個大變化,凍餒餓殍明顯少多了。


    黎民慈善社年前又舉辦了一次大型活動,以給皇上乞求康複為由,在京城號召,凡殷實人家以上,不限金額,自願捐款搭建慈善棚屋,無處過夜的流民乞丐可以暫住此處。宮裏靜貴妃帶頭捐贈紋銀千兩,宮裏王公顯貴紛紛解囊,所有收支賬目在《新生活》新年增刊上登了出來。一時黎民社人氣再起,轟動京城。


    瓦楞胡同算是小康之家聚居之地,圍牆上積著白雪,街道卻灑掃得十分幹淨。家家戶戶門簷之下貼著門神,寫了對聯,有的還掛著大紅燈籠。青瓦灰牆,窄巷紅燈,誰家院牆,一枝紅梅斜倚牆外,分外溫馨。


    日上三竿,瓦楞胡同口的林府便熱鬧起來,幾輛清黑油布遮蓬馬車、一頂暖轎陸續在門口停下,幾位貴客登門,林則徐的長子林汝舟早早兒地從隔壁自己家裏過來,站在門口迎候嘉賓。


    暖轎上下來的是老熟人了,天天都來報到,便是大名鼎鼎的《海國圖誌》的作者魏源,閑人《洋務周報》主編。幾輛馬車上分別下來的卻是四阿哥、六阿哥和身著男裝的九兒。


    林汝舟在朝中入翰林院庶吉士,卻還沒有跟兩位阿哥打過交道,是以畢恭畢敬地大禮見過,對九兒則客客氣氣地拱手作揖,魏源也分別與三人見禮。


    貴客迎進門,林府窄小,容不下車輛仆從,三人的隨從將隨車帶著的見麵禮流水價送進林府,然後便被迎進了隔壁的小林大人府上去歇息。


    林府院中無甚園藝修飾,隻一株老梅,枝幹蒼勁虯結,指天而立,朵朵白梅,傲雪凝霜,今天宴請的東主正站在院中等候。


    林則徐,今年已經六十有六,一襲布衣,身形幹瘦,膚色黝黑,眉色清淡,白發長須,一副滄桑老邁之相,但,一雙狹長的眼睛卻仍然眼神銳利。


    兩位阿哥一進院門,林則徐欲行大禮,四阿哥疾步上前扶住,連聲說道,“林大人免禮,免禮!”待得林大人站定,四阿哥朗聲說道,“雖從前未曾謀麵,但是林大人乃奕寧畢生之導師,請先生受學生一拜。”說罷躬身長揖,一旁六阿哥亦步亦趨,跟著拜下去。


    林則徐趕緊去扶起兩位阿哥,誠惶誠恐地連聲謙辭,“不敢!不敢!四阿哥言重了!老朽能到京城來養病,多虧了兩位阿哥多方周旋,老朽感激不盡!”


    “能當麵聆聽林大人教誨,是學生之福!”四阿哥誠懇地答道。他一向會說場麵話,此番言語卻發自肺腑。


    “想必這位就是名動上海的九公子了?”林則徐笑容可掬看向九兒。


    九兒趕緊上前一步躬身作揖道,“見過林大人!”


    林則徐一見九兒的做派,隱約看出女兒之氣,不禁露出一絲詫異之色。


    四阿哥見林則徐瞧出端倪,也不說破,隻一笑而過。魏源因為刊印《新生活》的緣故,早與九兒打過交道,是以明白林則徐的驚訝。但是他卻也是剛剛知道,原來玉蘭竟是九公子,驚愕之餘,卻也不多言,隻在一旁反客為主,笑嗬嗬地招唿大家進屋。


    屋內陳設簡樸,普通的案幾桌椅,唯一能透露主人誌趣的便是那一副中堂對子,筆鋒遒勁、力透紙背,上書: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林則徐恭請四阿哥坐了上位,又請六阿哥順位,六阿哥堅辭,隻與九兒一同敬陪末座。眾人坐定,林府小廝上過茶水,並無過多寒暄,直接談起了近來發生的大事。


    魏源深知,林則徐經過這段時間的調養,身體雖然已無大礙,精神卻仍然不濟,不易久坐長談,是以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去年初夏,四阿哥上海之行,所建之功已成為傳奇佳話,令人聽之有振聾發聵之感。四阿哥高瞻遠矚,知人善任,實乃大清之福!”


    四阿哥連連擺手,指著九兒笑道,“魏先生謬讚!學生不敢貪功!我實實在在隻是去裝門麵的,那些個事情都是這位九公子的手筆!”


    屋內諸人的眼光齊刷刷地射向端坐末座的九兒,九兒粉嫩的小臉“唰地”一下浮現兩片紅霞,一向落落大方的九兒頓時窘迫,上齒咬著下唇,遲遲不好意思開口,俏生生一副小女兒姿態盡顯。主要是林則徐與魏源兩人在心中都是偶像一般的存在,乍然麵對,自己一個半瓶子水,實在不好意思動輒拿出來瞎晃蕩。


    她如此這般姿態,林則徐觀察之下,倒覺得安然了。林則徐畢竟是這個時代的人,否則,九兒以二八芳華,於經濟治世之道叱吒風雲,已經是個異數!當麵觀之,起碼還有些普通人的心性常態。


    林則徐不以九兒年幼為輕,拱手相請道,“聽聞四阿哥與九公子在上海借鑒洋人經驗,頗多新式經營手段,與洋人在租界內外一爭高下,為國人大漲誌氣,尤其於大清急需之工業軍械大有裨益。元撫深知洋人虎狼心性,九公子所為正是國人迫切需要學習提倡之舉,是以元撫冒昧相邀,對於九公子胸中韜略,願聞其詳!”


    九兒趕緊起身迴禮,連稱不敢,卻不再扭捏。來之前已經預料到這一幕,腹稿早已打得爛熟於心,是以聽了林則徐一番鼓勵,定下心神,起身向各位在座之人拱手示意,便開始了陳述。


    主線有三條:一是如何無中生有,募集資金,借著西方新式經營理念傳入之機,發展大清自己的新式經濟模式,同時引進最先進的工業革命的技術成果,迅速縮小大清與西方列強的差距;二是把內地豪強綁上戰車,以讓他們有機會擴充資產為誘餌,迫使他們出錢出力,平息民憤,緩解國內矛盾,同時與政府同仇敵愾,站到同西方列強鬥爭的第一線。畢竟他們的實力湊到一處,竟比大清國庫還有錢;三是借此機會,宣傳新思想,讓國人盡可能了解世界之大,大清以外的世界正在發生著劃時代的重大變化,為以後的社會變革盡早鋪墊好氛圍。


    從經營黎民社緩解民怨起,到籌措豪富資金去上海成立大清國民銀行,以逼迫手段強製三地豪強緩解民怨,恢複田地生產;從發行股票募集資金到與霍格合資引進西方先進工業技術;從派遣留洋公費生到資助民間船廠創立研發機構。凡此種種考慮,皆娓娓道來,不一而足。


    要說這樣一番完整的陳述,就連六阿哥也有未知之處,所有人聽得津津有味,或有迷惑之處,或有驚世駭俗之想,均記在心裏,留待稍候發問。


    待九兒說完,幾巡茶畢。林則徐聳然動容,撫掌喝彩,內心驚歎知音可尋!


    要說當代人中,先知先覺者以林則徐與魏源為翹楚!不過,雖然提出了“師夷長技以製夷”的設想,畢竟也是憑著多方搜集而來的西方列強的資料閉門造車,臆想猜測成分頗多,更別提有係統的發展計劃!


    “老臣以為,九公子之策十分穩妥,若能按此方略整肅經濟,傳播西學,大清擺脫西方列強環伺之危機指日可待,不知四阿哥以為如何?”林則徐先轉頭去諮詢四阿哥的意見。


    四阿哥笑道,“學生的上海之行已經足以說明立場了吧!”


    林則徐頷首笑道,“四阿哥果然高瞻遠矚!”再看向九兒,讚道,“果然江山代有新人出,長江後浪推前浪!九公子好氣魄!”


    九兒說得口幹舌燥,好不容一場大考過堂一般,渾身都放鬆了下來,正端茶解渴,聞言趕緊放下茶盞謙辭。


    林則徐心中豪情激蕩,想起八年前的戰敗經曆,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向四阿哥躬身說到,“老臣親身經曆鴉片戰爭,飽受失利之痛,依老臣之見,建立一所專門學校,教授西文,以及西人練兵打仗之術已經迫在眉睫,還請四阿哥向當今聖上痛陳利弊!”


    四阿哥趕緊一躍而起,扶起林則徐,恭敬地說道,“先生莫急,此事已經在籌備之中,擬開辦同文館教授西學,已經由老六在挑頭經辦;另外,正在籌備兵工學堂,隻是一時尋不到合適的領銜主事之人。要說這領兵打仗,先生曆任陝甘巡撫、雲貴總督之時,剿滅刀客悍匪甚是得力。本想托付先生,一來先生尚在病中,不宜勞累,二來即使先生病體康複,隻怕皇阿瑪另有重用。不知先生可有當此重任之人選可以推薦?”


    林則徐眼睛一亮,捋著白須笑道,“老臣倒真有一個人選可以推薦給四阿哥!隻是,不知道四阿哥可有門戶之見?”


    四阿哥聞言一愣,不知何解?


    林則徐輕輕解釋道,“此人頭上戴著穆黨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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