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兒還有些發愣,坐在床上,由著杏紅處理眉頭的傷痕,用剝了皮兒的熟雞蛋輕敷臉上的瘀傷。


    剛才惠征福晉狂風驟雨一般一頓暴發,四阿哥來過之後,突然便煙消雲散了,看來六阿哥所言竟是真的!說起來,自上次見麵以後,六阿哥再也沒有了消息,倒反而是四阿哥,竟然衝到府裏來保護自己了!


    杏紅將九兒安頓好,便輕輕帶上房門出去了,九兒一個人努力地想要把心靜下來,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往這情路上一去思量,思緒卻長了翅膀似的,一下子飛到了前世。


    九兒的前世情路坎坷:曾經有過一段幸福美滿的婚姻,丈夫是個很出色的人,才華橫溢、相貌出眾,也許是因為太出色了,覬覦的人也很多,終於丈夫沒能經得起誘惑。九兒毅然離開了那個出軌的男人,帶著年幼的女兒獨自生活,然而憤恨難平,終日以淚洗麵,心頭鬱結,最終病累而亡。


    中彩票一般獲得了新生,經曆了十五年的辛苦,好容易似有出頭之日,難道情關一現,便又要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洪流,像一片浮萍一般,任由風暴卷席吞噬,最後滿身傷痛,再一次黯然謝幕嗎?


    想起前世的傷痛,想起今生的苦難,九兒的眼珠倏地收縮了,一陣瑟縮。


    曾經有個男人,十分大男子主義地說過,女人永遠不可能真正強大,一遇情關,再看上去堅強的女人,也會立刻脆弱到不堪一擊!


    腦海中浮現出前世的丈夫的臉,那張線條分明的嘴唇曾經那麽的溫存柔軟,吐露過許多的甜言蜜語,六阿哥的麵容赫然出現,重影在了一起,九兒一驚,忽然想起一個從未考慮過的問題:這一世的社會可是一夫多妻製!


    就算能夠與六阿哥喜結連理又如何,隻怕以自己的地位,隻能忝居側福晉的身份,說不定還是與嫡福晉同日進府,新婚之夜便獨守空房。


    九兒突然心口一陣大慟,痛得氣也喘不過來了。


    前世為了丈夫一次出軌憤而離婚,今生難道是為了受罰才重生到了這樣的世道?


    且不論世道如何,即使前世那樣的文明,因為精神空虛而視“流氓化”為唯一出路的風氣不也一樣大行其道!


    “女人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九兒捫心自問。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難道女子被精心教養就是為了嫁做君婦,從此在內宅醋海中沉淪內鬥,變得刻薄粗鄙,成為死魚眼珠一樣的廢棄之物嗎?


    九兒心中掀起巨浪滔天,努力想給自己找到一條出路。


    忽然想起,前世彌留之前,所住的醫院正舉辦一次臨終關懷的活動,一位還在實習階段的心理諮詢師,滿臉掩飾不住的同情看著九兒說,“身體的絕症來自於心靈的絕症。有些事情已經成習慣了,想要改變很難,但並不是不能改變。隻要開始改變了,堅持一天,兩天,十天,半月,新的習慣便會養成,行為方式如此,思想模式亦如此。久而久之,整個人都會煥然一新。”


    當時,九兒聽了不以為然,隻是麻木地笑笑,腦中寂寂,便一直念叨著心理諮詢師這幾句話,很快進入了彌留之際。


    九兒睜大了眼睛,望著虛空反問自己,“這一世我到底想要怎樣的生活?我到底想成為怎樣的人?”


    望著虛空,九兒仿佛看見了自己的臉,一張清麗無比脫俗絕塵的臉,脫口鄭重地大聲地說道,“我要成為一個堅強獨立的女人,不再為情關所困,更不再受人欺負侮辱!我要的是經濟的自由,行動的自由,心靈的自由!我要我愛的人自願追隨著我,心裏眼裏隻有我,再也放不下別的女人!”


    不假思索地說出自己的願望,九兒自己撲哧一笑,好歹心理年齡也有四十多歲了,最後卻忍不住小兒女心態,不由得感歎,女人啊,真是為情生為情死!若真能無情地生活,隻怕人也會枯如槁木,還是會變成死魚眼珠!


    杏紅開門進來,奇怪地看著坐在床上的九兒,問道,“九兒叫我嗎?我怎麽聽見你說了好多話?”


    九兒莞爾一笑,開心地說,我念詩呢。說罷,真的吟誦起來,


    節物相催各自新,


    癡心兒女挽留春。


    芳菲歇去何須恨,


    夏木陰陰正可人。


    “隨便世事如何吧?隨便你們如何吧?我隻早作打算!”心意已定,九兒頓覺心境通明,仿佛醍醐灌頂,勘破生死一般!


    “杏紅,我們去黎民社!”九兒掀開棉被,幾乎跳下暖炕,開始更衣。


    九兒一邊對境梳妝,一邊哼起自己配曲兒的《菩薩蠻》,又覺得詩詞裏皆是寂寞之意,與自己的心情還不應景兒。幹脆篡改幾字,和著心情唱了起來。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病起畫蛾眉,弄妝梳洗意。照花前後鏡,花麵交相映。新貼繡羅襦,不羨金鷓鴣。


    連正給她梳著頭的杏紅都笑了起來,不知九兒今天怎麽這麽高興。


    “今兒還是不戴頭鈿吧?”杏紅問道。


    以往出門辦事兒,九兒皆是做平民打扮,甚至連酒杯底兒的鞋都不穿的,圖個方便。


    “嗯,不戴,那個勞什子又沉又不好看,真不知道怎麽會時興這個東東?”九兒撇撇小嘴兒。如今這滿清貴族女人頭上戴的頭鈿尺寸越來越大,好似這多出來這許多麵積可以掩蓋掉國民積弱的危局似的。


    雖是初夏,這午後仍是有些悶熱,街上行人不多,馬車粼粼的聲響在空曠的街道上十分刺耳。九兒撩起車窗簾兒,卻沒想到街麵兒上還有許多沒出聲兒的人——四處或坐或臥的流民乞丐,有的肮髒不已,有的奄奄一息。


    “咦?怎麽又出現這許多流民乞丐?”九兒心頭詫異,便叫車把式,“路安,馬車趕慢點兒,當心踩著人了!”


    “知道,小姐!我有數兒!”路安還是將速度放得更慢了些。路安自從六阿哥府裏出來後,便一直待在黎民社為九兒趕車。


    “路安,你可知道最近外麵是個什麽情況嗎?怎麽又出現這麽多流民乞丐?”九兒在車簾兒裏麵問道。


    “小姐,聽說河南河北地界兒,有人鬧撚黨,折騰得厲害,那些青壯都走了,剩下的婦孺老弱隻能出來逃荒討吃口了。”路安是九兒社會消息的來源之一,因為經常被九兒問,是以幹脆主動去留意街麵兒上的事兒,九兒一問就有,路安也頗為得意。


    “撚子!那就是撚軍起義咯!”九兒翻撿著可憐的曆史知識,每到這種時候,都深恨自己前世不是曆史迷。


    九兒擰著眉頭,“看來太平天國運動就要爆發了,世道真是要大亂了!”


    黎民社在京城裏的總部設在一處兩進院落的民宅裏,裏進院子辦公,另有個出口,外進院子卻改成了倉庫。


    九兒在大門口瞥了一眼,發現門上新掛了一個牌匾,黑底金字,黎民社三個大字熠熠發光。


    走進內院,掌櫃的王喜馬上過來給九兒請安。王喜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黑瘦的臉,身材單薄,本來隻是個做賬的,九兒觀察他做事老成,頗守規矩,便提拔他做了掌櫃。


    “給管事小姐請安!”王喜畢恭畢敬地行了禮。不管這個世道怎麽認為一個女孩子家這樣行事有多出格兒,王喜卻打心眼兒裏佩服這位管事小姐。


    幾十萬兩銀錢的流水處理得井井有條,賬目清晰不說,還頗有先進改良之處。隻這一項,王喜就佩服得五體投地,更何況管事小姐心地仁厚,對下人夥計十分厚待,有不少夥計甚至他們的家裏人都直稱管事小姐是尊活菩薩呢。


    “王掌櫃,門口的牌匾是怎麽迴事兒?”九兒一邊示意王掌櫃坐下說話,一邊問道。


    “迴稟小姐,前兒個東平侯府裏派了下人來通知說,最近有貴人要來視察,讓現做的,昨兒個才掛起來的。”王掌櫃欠欠身答道。


    “馬上摘下來吧!”九兒說道一邊翻著賬本一邊指示道。


    “是,知道了,小姐,馬上就摘下來。”王掌櫃似乎認為聽命於九兒,不顧東平侯府的命令是理所當然的。


    “那塊招牌太打眼了,馬上世道就要亂了,少招惹是非吧!”九兒此時儼然一副管事的樣子了,“我看賬上還有不少銀子,這樣,你把庫存調整一下,以後大米隻進兩成,另六成進雜糧,再有兩成進些治療時疫的草藥。我們剩下做準備金的銀子還是山西票號的銀票嗎?”


    “是,小姐,都是全國各地通存通兌的,不過…….”王掌櫃遲疑了一下,說道,“近來許多地方鬧匪患,時有票號遭擠兌,甚至關門歇業的消息”。


    “你盡快去把那些銀票兌成金條,手上隻留三個月的周轉金,我已經尋了一個妥善地方,咱們小心點兒總歸沒大錯兒。”九兒明確地發布著指令。


    “是,小姐,屬下立即照辦。”王掌櫃仍然畢恭畢敬地答應著,心裏著實佩服小姐對時局的應對之策,實在是不讓須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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