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東平侯府提前打招唿說要來視察的貴人,靜悄悄地便到了門口,一主一仆,兩人而已。


    “管事小姐,有客人來了!”外頭夥計在院子裏大聲稟報道。


    杏紅掀起門簾兒一角,往外探了一眼便縮迴來說道,“小姐,看著像位貴公子,不認識!”


    “哦?”九兒擱下毛筆,走到門外去瞧是誰,陽光迎麵射過來,九兒虛眯著眼,隻見金光照耀之下,一位青年男子背光而立,站在院子當中,一時看不清麵容,隻感覺那人在衝著自己笑。


    錯開幾步,避過直射的陽光,才看清一張年輕俊朗的麵容,粗黑的眉毛下麵一雙清亮的眼,正專注地打量著九兒,好看的紅唇微微笑著,悅耳的聲音問道,“你就是玉蘭小姐吧?”


    雖然好幾年過去,長相有些變化,但是九兒還是很快認了出來,畢竟,真正見過的天字號的人物就那麽兩位而已。


    從容地從袖口裏抽出絲帕,在空中輕舞飛揚,九兒款款施了一個屈膝禮,口中朗聲念道,“玉蘭見過四阿哥!四阿哥吉祥!”


    “起來吧!”四阿哥的聲音十分溫柔,伸出手虛扶了一下。


    “謝四阿哥!”九兒謝過,直了身子,卻仍然不挪步,隻是廊下站著,俯首順眉地候著四阿哥發話。


    四阿哥無聲地笑笑,這樣近的距離打量九兒是件樂事。


    上次在靈堂,對九兒驚鴻一瞥,留下極好的印象,今日裏太陽底下,九兒簡妝素衣,烏亮水滑的秀發梳成流雲垂耳雙髻,幾乎沒有任何裝飾,隻有一支樸素的發簪斜斜地插在發間。雖妝容樸素,卻掩不住羞花閉月的美麗容顏,舉手投足間一段自然清雅的風流態度。


    九兒在四阿哥的注視之下毫不局促,卻慢慢地嘴角展開了一絲淺淺的笑容,光潔的額頭在陽光下折射著清輝,幾乎晃花了四阿哥的眼。


    “怎的如此樸素妝扮,難道那道台福晉還敢為難你不成?”四阿哥突然開口,卻問的是這個!


    九兒莞爾一笑,依然看著地下,溫婉地迴答道,“是玉蘭不喜盛妝,並沒有被為難。福晉為玉蘭請了先生和好幾位師傅,悉心教養玉蘭的恩德,玉蘭不敢忘記。”


    “嗯,如是便好!”四阿哥笑著點點頭,突然轉了話題,說道,“玉蘭小姐既是這裏的管事,便給我說說這黎民社吧!”


    “是!四阿哥!”九兒輕輕一福,便示意杏紅將茶盞端到院中的涼亭裏,又親自去取了賬本。


    請四阿哥移步涼亭中坐下,九兒便站在桌邊翻開賬本,正要開口,卻聽到四阿哥柔聲說道,“坐下說話吧!”


    九兒一怔,看向四阿哥,正對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視著自己,九兒卻並沒有下意識地避開,而是勇敢地直視過去,以為可以從容不迫地表達些什麽,觀察些什麽,卻根本無法思想,腦中一片空白,連近在咫尺的麵容都泛化開去,無法看清。


    醒過神兒來,九兒收迴目光,仿佛輸了賭氣一般,不再麵帶笑容,臉上肅然,好似波瀾不驚,無言地坐下,看著賬本,心思迅速進去,腦中整理好思路,便開始侃侃而談,介紹起黎民社的概況。


    兩盅茶畢,九兒說完了,合上賬本,眼光卻像被釘在了賬本上,隻俯首順眉地等候四阿哥吩咐。


    “你為什麽幾乎將大米盡數換成如此多數量的雜糧?”四阿哥靜靜地發問。


    “流民乞丐數量眾多,同等價錢的雜糧可以比大米數量上多出數倍,可以周濟更多窮人。”九兒表情肅然,冷靜地迴答,臉上沒有絲毫對眼前的貴人奉承討好之態。


    “為何將存銀都折算成金條?”四阿哥不動聲色,繼續發問。


    “庫存並非銀兩,而是紙質銀票。那些銀票都是山西票號的,山西錢莊雖是信譽卓著,曆經百年,但是時局動蕩,撚黨、拜上帝教,還有許多各種名目的騷亂四起,已經發生錢莊遭擠兌關門歇業的事情,穩妥為上。”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妄議時政!”四阿哥並未動怒,而是嘴角一勾,露出近似嘲笑的一抹笑意。


    “恕小女子說句粗俗之語,這時事民情,便如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九兒今天不知為何如此莽撞,對麵前這位阿哥針鋒相對,針尖對麥芒,不留一絲情麵。


    “你對我有怨氣?”四阿哥突然話鋒一轉,眼睛緊緊盯著九兒的臉。


    九兒一怔,醒悟到太過了,趕緊站起來,拜了下去,口稱“小女子不敢”。


    “不是為了六弟吧?”四阿哥輕輕地問了出來,臉上已是冷峻。


    九兒抬頭去看四阿哥,一臉詫異,沒想到堂堂皇儲,未來的天子,竟然真的會在意自己這麽一個小女子?


    四阿哥一看到九兒的表情,卻會錯了意,以為自己冤枉了九兒,麵上一?澹?轄粽谘詰潰?拔抑皇撬嬋諞晃拾樟耍?胗窶夾悴灰?榛常 ?p>  九兒正自費思量如何迴答,沒想到四阿哥一句話已經揭過去了,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四阿哥覺得剛才顯得氣量太狹小了些,居然在九兒麵前露怯,有些不好意思,頓了頓嗓子,話題迴到剛才,繼續發問。


    “以你之見,全國連鎖、曆經百年的山西票號竟然靠不住了,怎敢如此看衰局勢?”


    九兒瞥了四阿哥一眼,欲言又止。


    四阿哥手指隨意一抬,說道,“今兒是我們私下裏隨便議議,請玉蘭姑娘暢所欲言,無論你觀點有多稀奇,恕你無罪就是。”說到九兒的觀點,四阿哥不禁會心一笑,恐怕正是因為九兒運籌帷幄黎民社所透露出的思想,自己才會如此好奇,花了這麽多心思一力探究。


    見四阿哥既然如此說話了,九兒思忖片刻,還是挑揀了一下語詞,這才說道,“小女子資質愚鈍,不敢妄評時事,隻是身兼黎民社管事,不得不為管理好善款早作打算。工作之便,小女子接觸到各地來的流民,所言皆各地民情堪憂,天災人禍不斷,田地荒蕪,地方…….官員仍然加重稅負,大量百姓離鄉避難,田地更加無人照管,流民被撚黨或是民間教派之類裹挾甚眾。問題是,地方官員除了收稅、鎮壓,沒有任何安撫措施,更別提組織恢複生產了。”九兒說道這裏,停下來瞥了一眼四阿哥的臉色,立即收尾了,“小女子隻是依此推斷,所以廣積糧,更換銀票為金條做儲備。小女子淺見,四阿哥見笑了!”


    四阿哥臉上陰雲密布,九兒的話刺破了他心中乃至當今皇上心中的隱痛——割地賠款!


    香港租借給了英國,一個《南京條約》的賠款就有二千一百萬銀元,短短四年付清,國庫早已空虛,朝廷隻能向地方攤派,地方不敢去打豪強巨賈的主意,隻能去搜刮百姓,刮地三尺,百姓不亂才怪呢!


    四阿哥咽了口唾液,困難地發出聲音,自言自語地問道,“以你小小的黎民社尚可如此打算,以一國之財政,國家何以避禍?”


    “跟洋人換金換銀啊!”九兒脫口而出。


    四阿哥身體一顫,“此話怎講?”


    “洋人不是要通商嗎?既然我們已經開通了五個口岸,洋人做生意總要用錢,我們把錢莊票號開到那些個通商的口岸去,請洋人把他們攜帶的金銀存進來,開具全國通存通兌的銀票給他們,既安全又方便攜帶。再說了,他們搜刮了我們這許多銀元,必是願意以金銀來支付購買的。”九兒順著自己做黎民社生意的路子,加之前世得來的西方列強殖民掠奪的經驗,不假思索地說道。


    這話對於四阿哥真真是奇談怪論了,四阿哥詫異地問道,“洋人怎敢相信我們的錢莊?”


    九兒憤然一笑,“他們自恃船堅炮利,必然有恃無恐!不過我們的票號如果是由國家坐莊擔保的,他們就會更加信任了。我們不開這樣的錢莊,他們西方諸國的錢莊遲早會開進來,我們主動一步,還可以名正言順地訂立有利於我們的規矩,收取更合理的利息,總比到時候被他們逼迫得連這些利益都沾不上的好!”


    四阿哥默然,居然覺得有些思路跟不上,思索良久,突然想起了皇上滿麵的愁容,陰鬱地說道,“皇阿瑪對於五口通商已然悲憤難平,再要主動去做生意,隻怕不會同意!”


    九兒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四阿哥,以宿慧的從容口吐珠璣,“大勢所趨!設若螳臂當車被輕易碾壓而死,莫如在被動中積極尋找出路。西方諸國雖然船堅炮利,工業革命已然興起日久,但我們越早開始奮起直追,便越快可以扭轉頹勢,總比眼睜睜地被欺辱等死的好!”


    “你的論調倒頗似林元撫!”四阿哥眼神複雜,玩味地注視著九兒。


    九兒迎著四阿哥的目光,莞爾一笑,“林則徐大人鐵骨錚錚,高瞻遠矚,玉蘭私下裏以為,尊他為民族英雄也不為過!”


    四阿哥聳然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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