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剛灰蒙蒙的,月亮還在天邊西角上掛著,一家人又扛著工具往地裏去,九兒用一根寬扁的包袱帶把弟弟捆在身後,拄著根柴火棍當拐杖走在最後。


    照舊是晴空萬裏,天空裏一絲雲影也找不見。有道是“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看來又是個大晴天,不知這龍王爺何時才肯大發慈悲落下幾絲雨水來。一路走過去,兩邊的田地無一不是幹枯皴裂,好像到處是咧開的喉嚨,向天要著水喝。


    每當看到別人家地裏這些慘象,宋四元便要在心裏慶幸一迴,得意自己幾年前的當機立斷,如今成了全家活命的本錢。


    轉過山坡便望見自家的地了,宋四元就像望見親人一樣心裏覺得熱絡。忽然,宋四元的唿吸滯了一下,腳步不由自主地緩了下來,似乎覺得看不清楚,用粗黑的手背使勁揉了揉眼睛,又瞪大了眼珠子往自家地裏瞧,等瞧清楚了,立時嘴裏幹嚎起來,甩開腳丫跑了過去,兩張破鞋板兒甩丟了也渾然不覺。


    宋王氏愕然地看著丈夫,還沒弄清楚怎麽迴事,愣了一迴,然後也隻管著撒開腿緊跟著跑過去。等九兒背著弟弟唿哧唿哧喘著粗氣走到跟前,宋四元和宋王氏早已跪在地裏哭天搶地指天罵地倒作一團。


    九兒拄著柴火棍站在田頭使勁喘著,不解地看著昨天還好好的自家田地,眼前已是一片狼藉,一夜之間,十幾畝地讓人翻了個底朝天,玉米秸稈伏到在地,踩得稀爛,碩果僅存的玉米棒子被人采摘一空,連幹癟不起苞的都沒剩下,還有幾畝紅薯地也被人搜刮個遍,一家人指望著的下半年的收成全沒了。


    宋四元氣得額頭兩邊的青筋突突地直跳,站起身來四處查看竊賊留下的痕跡,一邊嘴上罵罵咧咧地,發誓要抄了這竊賊的祖墳。可是看來看去,宋四元傻眼了,這地裏的土幾乎被人踩實了,怎麽看都不像是幾個人幹的,倒像是大隊人馬直接趟平了過去的。


    宋四元心裏一咯噔,“不好!一定是遭了匪患了!”這還能到哪裏去尋損失去?宋四元一拍大腿,兩隻手攥著頭發,蹲在地裏大哭了起來,和著宋王氏淒淒切切的悲鳴,宋四元心裏的天仿佛都塌了。


    一家人鬱鬱地迴到家裏,宋四元抄起旱煙鍋子,沉著個臉便出門了,到村裏轉悠了半天,快晌午時分,宋四元迴來了,氣唿唿地踹開院門,跺著腳走到牆根底下蹲著,往嘴裏塞上煙嘴,便悶著頭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宋王氏心裏著急,又不敢問,便躲在門板後麵不吱聲等著,卻忍不住一陣陣揪心的咳嗽聲。九兒從廚房裏出來端著一個海碗湊了上去。


    “爹爹,先吃飯吧,看涼了!”九兒恭恭敬敬地把海碗遞過去,隻見一片清光,今兒晌午喝粥,九兒又另拿了一碗紅薯放到宋四元跟前。宋四元一見是粥,心裏暗暗點了一下頭,知道九兒機靈醒事,若是再端上來一碗實實的幹飯,隻怕自己這火氣便要竄上來了。


    宋四元默默地喝著粥,啃著紅薯,直到吃幹喝淨了,抹了抹嘴,這才粗聲粗氣地說了起來,“昨兒個夜裏,鄰縣起事的那起子匪幫從附近路過,咱村子裏幾個吃不飽飯的後生去投靠,沒啥物件上繳,便領了土匪去抄山坳子裏的地,附近幾家的地都被抄了個幹淨。”宋四元聲音越來越響,額頭青筋有暴跳了起來,最後索性大聲罵了起來,“一幫狗娘養的畜生,咱家接濟他們還少嗎?”


    門裏邊宋王氏也跟著哭了起來,抽泣半天,哽咽著勸道,“還好那幾個後生沒把那些個土匪領到家裏來抄了,不然咱一家人不連命也留不下了嗎?”


    宋四元聽了一愣,氣得“唉!”一聲大叫,蹲在了地上,捶胸頓足地哭了起來,“天不容我李家興盛啊!”


    一家人籠罩在愁雲慘霧裏,九兒越發輕手輕腳,縮到屋裏炕角去看弟弟。弟弟自從上次拉稀以來,一直沒好利索,眼看著人就瘦瘦黃黃的了,這幾天天兒又太熱,在地裏像是溽著暑氣了,一直沒發散開來,今天連粥也不想吃了,隻是一味地睡著,又睡不踏實。九兒摸摸弟弟的額頭,覺得微微有些熱度,見他渾身上下一絲汗氣也沒有,心裏終於覺得有些發慌,一時又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呆呆地坐在邊上守著。


    天色擦黑時分,九兒終於忍不住了,喊繼母過來看看弟弟,繼母一向沒有什麽主張,隻知道哭,還是宋四元把家裏唯一的一頭瘦騾子牽出來架上拖車,九兒抱著弟弟坐上拖車,宋四元趕著騾車到鄰村去找方圓十裏唯一的大夫。


    宋王氏坐在漆黑的院子裏愣愣地發呆,也不點燈,也想不起來做什麽。看著門楣上舊年春節貼上的春聯,雖然紅紙已經被曬成了灰白顏色,紅紅火火的日子卻仿佛還在眼前,“怎麽好日子說沒就沒了呢?”宋王氏喃喃地對著灰白的春聯發問,伸手出去想摸摸那春聯,卻不料,那紙頭早已發脆,宋王氏手指一抓,灰白的紙頭便成了碎片,白白地飄下去,倒像雪花落了一地,宋王氏隻當是惡兆,駭得心驚肉跳,止不住地連聲咳嗽起來。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宋王氏在院子裏呆坐了一夜,天色大亮,連太陽都從山那邊蹦出來了,才聽見院門外有響動,宋四元他們終於迴來了。九兒推開院門,手裏拎著一串藥包,宋四元在後麵背著狗蛋兒進來了。


    宋王氏心裏好像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趕緊把他們迎進屋裏,自己上炕去安頓狗蛋兒,還囑咐九兒先去把騾子喂了,累了一宿,別把牲口餓瘦了,那可是家裏僅剩的一頭牲口了。


    九兒聽見宋王氏的吩咐,卻沒動,為難的看看宋四元,又趕緊低了頭嘴唇蠕動了兩下,卻沒說出話來。


    宋王氏本就窩了一夜,見叫不動九兒,心火“騰地”就竄了上來,她本是個木訥人,嘴上罵不出來,手上一巴掌便拍了上去。九兒正跪在炕沿兒上幫著安頓弟弟,一個猝不及防便被宋王氏掃到地上去了。這還是九兒自打來新家以後第一次挨打,九兒心裏惱怒,假裝害怕退遠些蜷在角落裏。


    “騾車押在大夫那兒了,迴頭有銀子了再去贖迴來。”宋四元蹲伏在炕頭上也不看這邊,隻盯著地麵,粗聲粗氣地解釋了一句。


    宋王氏這才知道錯怪九兒了,卻也不想跟個小孩兒??率裁矗?耷孜薰實匕裝椎匱?牛?蛄司痛蛄耍?幟茉趺囪?∷甕跏現還艽盞蕉?由肀嘰蛄孔牛?ち扯宰啪哦?稚?盜艘瘓洌?盎乖諛嵌?踝鷗??茨兀靠烊グ岩┘辶恕!?p>  九兒低頭忍氣,趕緊撿了藥包,快步跑出屋去了。宋四元甩了一眼宋王氏,低聲訓道,“本來就不關九兒的事,即便是她錯了,你打她幹啥呀?”宋王氏本就理虧,被宋四元一說,更覺得臉上下不來,梗著脖子大聲爭辯道,“我打她一下怎麽了,給她好吃好喝的,親生的也沒這麽客氣,倒要我給她個小妮子低頭不成?”


    宋四元從來沒見媳婦如此高聲跟自己說話,倒吃了一驚,他倒心疼九兒,怕她聽見了,便惡狠狠地瞪了宋王氏一眼,幹脆不說話了。


    九兒在院子裏離屋子遠遠的地方用石頭壘了個灶眼兒,辟了點短小的木柴,生了火熬中藥。手上不停,心裏卻像燒開了鍋,從記事起的一幕幕像走馬燈似的在心裏放映。九兒不怪繼母,家裏遭了這麽大的變故,是人都會慌亂,何況在新家裏的三年,九兒吃飽穿暖,比在自己家裏過得好多了。


    從來把自己當過客,哪怕是在最初的那個家庭,隻恨自己長得太慢,不能早些學點本事。


    “不會一直都是災年的,等熬過了這段時日,一定會好起來的,弟弟吃了藥就會好轉,到時繼母心寬了,一定還會像原來那樣對待九兒的!”這樣想著,九兒又高興起來,隨手丟了兩個紅薯在灶眼兒裏麵,一會兒烤得香噴噴的,弟弟愛吃。


    一劑熱湯藥下去,狗蛋兒發了一身透汗,身子便覺爽快了,喝下小半碗雜糧粥,又吃了香噴噴的烤紅薯,人馬上就精神了,到底年幼躺不住,立時就下地了。


    宋王氏卻病倒了。自打生狗蛋兒難產,月子裏就落下了病根兒,一向就病病歪歪的,這兩年辛勞,身體本就每況愈下,再加上昨晚在院子裏心急火燎地恍惚了一宿,人再也支撐不住,當天便躺在炕上起不來床了。


    宋四元第二天到村裏借了一輛騾車,又把宋王氏送去大夫那裏瞧病,這次卻不能立竿見影了,帶迴的消息還很不好,宋王氏積勞成疾,落下癆症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宋四元原本還懷揣著一絲希望,如今竟是越來越渺茫了。騾車已經抵押給大夫了,連番的抓藥看病,眼看著一輛騾車要被抵扣幹淨了,一家人坐吃山空,再拿不出什麽值錢的物件,宋四元沉悶了兩天,終於紅著眼珠子把山坳子那片地給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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