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災依然持續著,老天爺似乎忘了這茬兒,日頭在這片土地上空隻顧曬得個天幹地涸,一絲兒雲氣也不曾聚攏過。


    一片片的焦田連著一片片黃土彌漫的村莊,餓死的人越來越多,也不見哪裏開設賑災救濟的粥廠。鬧匪患的地方也越來越多,唿啦啦的連成了片,宋四元曾聽村子裏見過的人說起,有人振臂一揮,四野裏破衣爛衫的饑民便山唿和應,叫往哪兒便往哪兒,隻要那裏有糧食,漫山遍野的饑民如大片蝗蟲過境,走過之處寸草不生。


    宋四元家的光景迅速地敗落了。宋王氏的病來得迅猛,半個多月的功夫,人就已經瘦得像張紙片似的,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宋四元整天唉聲歎氣,眼瞅著一趟趟地往大夫那裏跑也是不中用,宋王氏是熬不住了,賣地的錢一點一滴地從手指縫裏漏出去,他卻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家裏隻有九兒在跑前跑後操持著,照顧一家人的吃喝,帶著弟弟,還要給繼母端湯煎藥,甚至服侍繼母大小解溲,整天忙得跟個車軲轆似的連軸轉。


    熬到臘月間,宋王氏終於一蹬腿撒手西去了。糟心的事情卻一件接著一件,狗蛋兒本就身體不結實,家裏長時間有個癆症病人,宋四元又不管事,就靠九兒拚著十歲的身軀操勞照顧,到底不周全,狗蛋兒便被過上了,很快就沒了。


    宋四元被雷劈了一般,整日裏垂頭喪氣的。大過年的,連辦了兩場喪事,宋四元已經被接踵而至的厄運壓倒了,臉上胡子拉碴,頭發蓬亂,眼神都木了,大冷的天兒,黑棉衣敞著領口,腰間胡亂係著一根麻布喪帶,蹲在屋門口看著地下發呆。


    九兒悄沒聲息地站到了繼父身後,穿著孝服,臉上帶著戚色,雙眼紅腫,身形看著更加瘦了,在情感上,她早已是狗蛋兒的母親了,對她而言,狗蛋兒是自己這一世第一個真正的貼心人,狗蛋兒的離去就似剜去了心頭肉一般。


    “從今往後,繼父便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了!”九兒這樣想著,湊到繼父身後,把繼父的頭發解散了,掏出一把木梳,慢慢地梳了起來。宋四元一動不動地任九兒梳著,臉上卻慢慢地發漲了,眼圈也紅了。待九兒將頭發收拾妥當,宋四元慢慢地站直了,默不做聲地立了一會兒,突然拔腳便走,出了門不知何處去了。


    雪越下越大了,屋簷上院牆上都積了厚厚的一層,九兒靠著門框立著,心裏忐忑不安,不知繼父做什麽去了?瞧著漫天大雪,突然臉上兀自喜道,“老人們都說,瑞雪兆豐年!明年一定是個好年景!咱家明年就能興旺起來!”臉上向往著,心裏卻悲從中來,憋了會子,終於淚水山洪暴發似的衝了出來,猛地趴在炕沿上,怨天怨地地哭了起來,直哭得小小的肝腸寸斷,連老天也變了顏色。


    “空有上一世幾十年的人生經曆,卻過得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在這糟心的封建舊社會是一點用場也排不上,徒增對比的苦痛!”九兒越想越氣,眼淚哭幹了,憤怒還沒發泄完,卻也無可奈何,隻能尋點吃的,將就著盡量弄得好吃點,也好入口順些,然後便縮在破被窩裏貓著,等繼父迴來。


    風唿嘯著,越發的刺骨了。


    天黑盡了,繼父才迴來,卻喝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地站立不住,兀自揮著手上握著的酒罐子,涎涕飛散,赤紅著眼,笑嘻嘻地對九兒叫著,“乖九兒,爹爹給你找了個好去處,一定讓你吃飽穿暖,再也遭不了罪了!”說完,腳下哐當一軟,一半身子撲在炕上便睡過去了。


    九兒聽了這話卻大吃一驚,隻怕心中的擔憂已經成真了!趕緊撲上去使勁搖晃繼父,想把他推醒了,問個明白。怎奈繼父已經扯起了唿嚕,無論如何也是叫不醒了。九兒泄氣地往後一坐,心中驚懼,身子也軟了,愣愣地盯著炕桌上的油燈,話也說不出來了。隻見那豆大的燈苗兒撲閃撲閃,將滅不滅,照著九兒看似稚嫩的小臉陰暗明滅,就似九兒的命運一般捉摸不定。


    第二天一大早,天晴了,宋四元領著九兒出門了。自打昨夜宋四元酒醉迴來,到現在一直沒跟九兒說話,隻管悶聲低頭,眼神似乎在有意地躲閃著九兒。


    屋簷下結起了長長的冰柱子,天兒冷得邪乎。九兒的薄棉襖早就破了,到處補綴著,腳上的薄棉鞋也早都是洞了,一踩進雪地裏,沒走幾下就濕透了。九兒凍得渾身直哆嗦,可是宋四元走得飛快,九兒也不敢停下來,隻得在後麵幾乎是小跑著一路跟上。


    這一走就走到了晌午,一口氣走進了潞安府。九兒翹翹的鼻尖兒被凍得通紅,小臉跟熟透的蘋果一樣,腳上已經走熱了又被濕鞋子捂冷了,再走熱的時候,凍瘡起來了,兩隻腳痛癢難耐。


    一進城,宋四元直接帶著九兒走進一家小飯鋪,問明價錢,傾盡身上所有,叫了二斤素餡兒餃子。店小二上來給兩人先衝了兩碗滾燙的粗茶水,父女兩個都又冷又餓,先緊著熱茶一氣兒灌下去,把身上給暖和暖和,長長地喘了口氣兒,這才覺得活泛過來了。


    隻是宋四元仍然不跟九兒說話,兩人都盯著桌麵不出聲。好容易等到餃子上桌,兩人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得山響,再加上有兩年沒嚐著餃子鮮了,馬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九兒吃到撐著了,方才停了筷子,一邊看著繼父把剩下的餃子包圓兒了,一邊靠在椅背上微微喘氣,迴味著餃子的香味兒,感歎著兩輩子也從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餃子,雖然吃不下了,也努力著要把這幸福的滋味記住了。


    宋四元風卷殘雲一般把碗盤收拾幹淨,連蘸醬醋汁兒都沒落下,這才心滿意足地長出了口氣,用手背抹抹嘴,靠在椅背上歇息。


    九兒掏出細布手巾給繼父擦手。要說這方細布手巾,真是九兒的貼心寶貝,還是剛到新家時,年下裁剩的布料裏,九兒自個兒剪下的,學著村裏秀才的女兒給的樣式,細細地用手針包了邊兒,還在一角繡了一朵黃花兒菜。


    宋四元哪裏會用這細布手巾,伸出手推了推,卻心情激動,一把握住九兒細小的拳頭,想說些什麽,又覺得堵住了,憋了半天,才說道,“乖九兒,你放心,爹爹養不了你,也一定把你送到好人家去!”說罷,眼圈迅速地紅了,突地放了手,起身便走。


    九兒看著繼父的樣子,早就兩串熱淚撲簌簌地滾了下來,雖然隻在繼父家裏待了三年,可是繼父心慈,想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善待自己,是個大好人。九兒估摸著繼父想做什麽,也信任他,強忍著不哭出聲,趕緊起身跟著走。


    宋四元在前頭領路,隻管往城裏有錢人住的街巷裏走去,看著有朱漆大門的大宅子便停下來候著,看有沒有人進出。看了了兩三家,宋四元心裏便有了比較,走到一處寬巷子,見了一處宅子門口立著兩隻石獅子,便打定主意,就守在這家門口,在石獅子大門對過兒找了個空地便蹲了下來。


    剛圪蹴沒多久,這家便有人從外頭迴來了,大門裏麵的人有感應一般,忽的就打開了大門,一架馬車停在了門口,有仆人端了踏腳凳迎上去,馬車轎簾兒一掀,出來的竟是女眷。


    宋四元本來奔了上去,一看是女眷,趕緊刹住了,隻管傻愣愣地看著,隻覺那女眷身上花團錦簇,眼睛都晃花了。


    那女眷身邊跟著個婆子,早瞧見宋四元愣頭愣腦的蠢樣子了,一轉身嗬斥道,“什麽人呢?敢來衝撞知縣大人家女眷!”旁邊的家丁立時都注意到了,朝宋四元這邊圍了過來。


    宋四元嚇得雙腿一軟,趕緊撲倒在地拚命磕頭,口中大唿饒命,大叫道“福晉是天上的菩薩下凡,求福晉可憐可憐小女,給小女賞口飯吃吧!”


    那女眷剛走上台階,一聽這話轉過臉來,滿臉不高興地對婆子嗬斥道,“劉大家的,你去看看,青天白日的,到知府大人府上來賣人,成何體統!”


    那劉大家的趕緊轉臉衝著一幫家丁嚷道,“還不快攆了!”那幫家丁轟的圍住宋四元,拳打腳踢地便把宋四元轟到了對街沿兒。九兒嚇了一大跳,生怕把繼父打傷了,可再沒錢看病了,趕緊大叫著“別打我爹爹!”小小個人兒,竟衝到家丁麵前去搶人。眾家丁見她人小,也沒放在眼裏,隻把宋四元一丟,便散了往迴走。


    那女眷聽見九兒一聲脆響,倒迴過臉來瞅了一眼,腳步停下了。那劉大家的頗懂眼色,立刻走過去把九兒領了過來,推到女眷跟前兒站著。那女眷細細打量九兒,見九兒雖然衣著破舊,卻還幹淨,臉上紅紅白白,竟看著是個美人坯子的模樣。當下眼皮一抬,說了一聲兒,“留下吧!”抬腿跨進門檻兒,徑直進去了。一幫家丁跟著進去,把門哐當一聲關上了。


    劉大家的彎腰答應著,候著女眷走進門了,這才直起身來衝著九兒哼道,“算你個小妮子走運!”又轉臉高聲喚宋四元過來,讓兩人相跟著,繞到宅子的後麵,從後門進了府。


    劉大家的讓人寫了買賣憑據,抓起宋四元的大拇指往紅印泥裏重重地按了一下,便死死摁在了憑據上,留下一個鮮紅的手指印,又從袖子裏抽了半吊銅子兒出來,衝宋四元嚷道,“現如今饑荒年頭,到處都在賣人兒呢,白送都肯給!算你今兒個運氣好,碰著咱家福晉慈悲心腸,肯給你這半吊錢!”說完,把半吊銅子兒往宋四元手裏一塞,卻還沒鬆手,另一手晃蕩著那張蓋了手印的買賣憑據,一並塞到宋四元手上,惡狠狠地說,“你自己個兒看清楚了,這可是死契,兩下裏自願,從今後就忘了還有這麽個女兒吧。”當下裏連轟帶推地便把宋四元朝外趕,宋四元手裏攥著半吊銅子兒和九兒的賣身契,隻來得及望了九兒一眼,便被推出門外了。


    九兒一臉驚恐,眼睜睜地看著繼父就這麽走了,那劉大家的一轉身,一張油花花的胖臉衝著自己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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