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田間一片焦禾,一個瘦小的身影在田壟上踽踽獨行。這是個小女孩,看身量也就十二三的樣子,臉上卻一副堅毅的表情。她手提著一個大籃筐,裏麵放了一個水罐兒,還有盛飯的瓦罐兒,一個豁了邊兒的土碗倒扣在罐口上遮灰。籃筐沉重,小女孩已經滿頭大汗,仍然賭氣一般不肯停下來,想著田地裏勞作的爹娘一定渴得嗓子直冒煙了,她仿佛憑空添了些氣力,努力快步往前走去。


    轉過一個山坡,便望見自家的地了,前些年家道景氣,父親乘機把這個山坳裏的十幾畝好地一口氣盤了下來。這個山坳地勢好,存得住水汽,總要比別家的地保墒好些,中原北部地區連年大旱,上秦村也隻剩下這裏的莊稼還有些青綠顏色。


    “爹、娘,歇歇吧!”隔著老遠,九兒清脆的聲音便飛揚開來。一支粗黑的手撥開玉米杆子,裏麵鑽出來一個中年男人,皮膚黝黑,滿是褶皺,滿頭滿臉的汗水和著塵土,衣衫已經濕透了貼在精瘦的身板上。雖然疲累,卻仍在臉上擠出些笑容,粗聲喘氣般,叫了一聲“乖九兒,辛苦你了!”


    “爹爹,九兒不辛苦!”九兒用袖襟擦了把汗,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先揭開水罐上的粗瓷大碗,滿滿倒了一大碗,遞了過去。又朝著地裏扯起嗓子,唱山歌一般喊了起來,“娘,狗蛋兒,快過來喝口水歇歇吧!”


    隻見秸稈湧動,一個黑皮小子鑽了出來,不過三四歲,也是精瘦的模樣,頭頂心留了一撮毛發,卻枯黃稀疏,臉上一副病懨懨的神色。他本來躺在一顆樹蔭下歇著,到底年幼貪玩兒,一時躺不住,便跟到母親身邊捉蟲子玩兒,弄出滿身髒汗,脖子上立時冒出一片痱子,耐不住癢癢,髒手搔上去,已經痛癢難當,急得要哭出來了,一看見九兒,便癟著嘴蹭到九兒懷裏去。


    “快別再撓了,仔細越撓越癢!”九兒掰開狗蛋兒的兩隻髒手藏在自己懷裏鎖住,又掏出一方細布做的小手巾,隻用一角蘸著清水,在弟弟脖子周圍細細地揩拭起來,擦完脖頸,又接著把弟弟的黑臉蛋兒並著光腦門兒和稀髒的雙手擦拭個遍,再小心地接了些清水把手巾洗幹淨,整個兒浸濕了,敷在弟弟的脖頸上,一片清涼下去,剛才還紅得爆起來的痱子立時便消了下去。


    從厚厚的玉米秸稈裏先傳出幾聲咳嗽聲,才見母親捧著個簸箕鑽了出來,簸箕裏麵盛著些幹癟的玉米棒子,眼見著長不熟了,不如乘著還有些嫩汁兒,摘下來拿迴家煮了嚼裹著充些幹糧也好。


    母親見狗蛋兒已經偎在九兒懷裏喝過水,吃了幾口午飯,舒服地趴伏在九兒身上昏昏欲睡的樣子,菜色的臉上也不禁浮起一絲欣慰的笑容,接過水碗來細細地喝了幾口便停住了,小心翼翼地將水碗倒扣迴水罐上。


    午飯是一瓦罐蒸熟的雜糧飯配了幾個紅薯和一小撮兒醃蘿卜,父親宋四元拿起一個紅薯,舍不得剝皮,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又就著醃蘿卜吃了小半瓦罐兒雜糧飯,一氣兒咕嘟下去一海碗清水,這才抹了抹嘴,找了片陰涼地兒歇晌去了。


    雖然疲累不堪,一時卻也睡不著,宋四元枕在自個兒的胳膊上看著母女倆小口吃飯的模樣發呆。大旱已經是第三年了,前幾年家裏紅火的景象還曆曆在目,如今卻已經淪落到這般田地,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比起村裏其它人家揭不開鍋,甚至已經開始賣兒鬻女,自家起碼還有雜糧飯,能吃飽肚子;聽說鄰縣已經在鬧匪患了,幸好上秦村周圍還算太平,自家日子仍然算過得去,而且看這情形,這片山坳裏的十幾畝地還能有個兩成的收成,今年好歹還有些盼頭。


    妻宋王氏在生狗蛋兒時難產,從此不能生育,因此八年前,宋四元便從妻娘家王村一戶破落人家買了九兒迴來。這九兒的生母是個健壯的農婦,一氣兒生了九個孩子,九兒便是生在田壟上。九兒的生母整日裏忙得腳不沾地,反正奶水充盈,也懶怠專門經營九兒的飯食,便拿一張包袱皮兒隨身兜著九兒,隨餓隨吃,等九兒滿地跑了,便開始吆喝著做點力所能及的雜事,餓了依然上母親懷裏找奶吃,時不時的就口大人的飯食,這母奶便一直吃到了四歲上才停。那一年,生母突染惡症暴斃。雖然生母死後衣食不保餓瘦了些,身子骨看上去仍然結實,去挑孩子的時候宋四元一眼就看中了。


    把九兒領到上秦村以後,剛開始還防著怕孩子跑掉,沒想到九兒來了以後就特別安心,嘴上爹娘叫得親切,想來是生母病故後,在家裏長年衣食無著落,到了新家,那時正是紅火的好時光,好吃好喝,不過帶帶狗蛋兒一個弟弟,家裏又有些長短工,雜事無需理會,雖然不過四歲歲,小小個人兒,也知道好壞的緣故。


    “唉!”宋四元心裏歎著氣,感歎天時作弄,不過三五年間,自己就經曆這般大起大落!再一想好歹還有這十幾畝地在,心下稍安,困頓些時日,等天時好轉了,自己也就翻身了。這樣想著,心中漸漸舒坦,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照下來,晃著眼睛,眯縫著,瞬息唿嚕聲便起了。


    九兒侍奉著繼母吃完飯去歇晌午覺,又給弟弟留了個雜糧飯團,自己這才敞開了肚子把剩下的紅薯和一點雜糧飯囫圇吞棗般咽了下去。從早起天還蒙蒙亮時灌了一肚子水跟著到地裏幹活,快晌午的時候又跑迴家生火做飯再送飯過來,肚子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吃完飯,也是一氣兒一海碗清水灌下去,眼看著癟癟的肚子被撐起一個小圓包,這才舒心地向後一仰,兩手撐著地,美美地長出了一口氣。


    弟弟正橫躺在九兒膝頭上睡的香,一溜涎水順著嘴角流到了腮幫子上,九兒好笑著用手指一刮,再翻手一甩,涎水便飛了出去,弟弟仍渾然不覺。


    鄉親們常說九兒早慧,看她小小個人兒,卻處事精明,經常沉思,活得利落些,吃得飽些也是正常。


    隻有九兒自己知道,自從被束縛在這個小小的身軀裏,怨天尤人就起碼花了兩年的時間!再後來卻顧不上了,投胎到這樣的貧困家庭,打小就得為了能吃飽操心,完全沒有挑肥揀瘦的資格。


    家裏貧寒,又生養眾多,親生父母親整天為了生計奔波操勞,幾個孩子都是自己操心自己的肚子,哥哥姐姐們尚且自顧不暇,更少有餘力關照九兒。大姐、二姐早早地被賣到鄰村做了童養媳,三姐不過十歲就要做一大家人的飯,除了留出父母和兩個幹活兒的長兄的飯食,剩下的便是一幫孩子哄搶。


    雖說九兒一直跟著親生母親吃奶,可是母親經常忙得腳不沾地,每天瞅準時機尋奶吃,便成了九兒的主要任務。等長大點兒了,哥哥姐姐搶飯吃時,也常能尋摸著揀點兒漏。


    可是,生母突然得了惡症暴病而死,家裏一下子就散了架了。爹爹整日裏就像丟了魂兒一樣,常常不去地裏幹活,隻是愣愣地蹲在院子裏,悶著頭抽旱煙。九兒特別怕看爹爹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有時餓心慌了去爹爹跟前討吃的,爹爹總是愣愣地抬起頭看著九兒,卻又好像沒看到似的,瞪著汙濁的眼珠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生母死後沒多久,家裏幾個還幹不了活兒的小兄長,很快就病死了一個;有一個上後山找吃的,從山崖上摔了下來,抬迴來嗚咽了兩天,也被閻羅王收了去。剩下的一個小兄長、三姐和九兒很快就各自被賣給了別家。


    九兒一被宋四元帶到上秦村,當天一頓飽飯下肚,便死心塌地地喜歡上了新家,一張口便親親熱熱地叫起了爹和娘,真心實意地把弟弟當做親人一般細心嗬護起來。


    現如今,雖然新家裏條件急轉直下,可是比起原來的家裏,仍然吃得飽飯。能吃飽飯,這裏便是九兒的天堂!


    九兒篤定地收拾著碗筷,有漏了的飯粒兒都逃不過她那雙犀利的眼睛,統統撿起來吃進肚子裏。然後,一把摟起膝頭上的弟弟,往後頭的土坡上一靠,腦袋一耷拉,立刻進入了夢鄉。


    進入夢鄉前的一刹那,九兒恍惚地迴想起前世的富足與現代化,嘴裏剩著清道光二十六年的飯粒兒混著唾液,使勁咕嘟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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